腌菜

我早就想写这篇文章，特别是在晚上睡不安觉或坐在长途汽车上胡思乱想的时候。但现在我写它的时候，心情不是很对头，由于我昨夜在网上贴了一首《一个卢旺达妇女》的诗，它在波动我，它是一首沉思和自省的诗，却遭来那么多误读和亵渎，这几许是这个年头最可悲的事之一。一切都可以遭到诋毁和轻漫。
我能在这种情况下写到我的母亲吗？网上甚至有那么一些叽巴可以操他的老娘。为了狗叽巴诗和名利，它们（不是他们之误，就是它们，毫无愧色）可以如此作贱。就像我在诗中所写的“他们现在是真的需要宽恕”，宽恕也是不够的。

离开人群，我总是长透一口气。把自己闲起来，回到乡下老家，同母亲在一起。这时，我可以重新是小孩，可以变得单纯，简单。可以不想着说话，可以大吵大嚷要喝薯粥，吃腌菜。前两年，母亲把门前的菜园打理得越来越葱郁，篱笆墙越来越是事儿，插了紫荆条还不行，还要栽上野槐刺。还养了一只土狗，学着电视里山里人，唤狗作“虎子”，一个毫无新意的名子。
我说老娘啊，你就闲着，打打牌，串串亲戚，享享清福吧。
她说趁我健，还动得，做点菜园也能补济一下你们日用。
老娘其实并不健，一身病。在他们那没吃没喝的年头，两年左右一个，生养了我们兄弟四个和一个大姐，还有大姐头上的大哥，最小的一个小妹没有成器。五男二女，这在封建社会里是多子荫孙的大福大贵。由于我爷爷奶奶早不在人世，我母亲从没有正经坐过月子。既没有鱼肉鸡蛋面的滋补，还要浆洗屎衣尿布。有时不足月，就要下田插秧，薅草，打稻子。正是这样，母亲落了一个严重的类风湿病，这种病同风湿病临床表现相似，但病症目前医学界还不清楚。每当阴雨天，发起病来，母亲的两条腿肿得像浸涨的木桐上下一样粗，常常一夜，她是呻吟不止。
直到我们兄弟四个都在城里，成家，生子。母亲从不过问孩子的事。为此，老婆没少同我吵过。
母亲说是一碗水难端平，该管哪个呢？
其实，我知道。母亲是给孩子搅弄怕了。
母亲没有带孩子那阵，并没有闲着，起初，她还和父亲一起做着自家的责任田。她还学人家种一些新品种，像大白萝卜和西芹。一年她种的大白萝卜，大跌价，一大板车还换不到一袋化肥。院里隔壁邻家的都说，你养四个儿都这么出息，个个都考取了大学，吃政府饭，还要你劳个什么啊。母亲总是笑笑说，都说生儿享福，谁个享到福了，他们在城里也难着。
真正促使母亲不种地的，她的搭档，我的老父得了心肌梗塞。医生叮嘱，父亲要静养，不能疾走远涉，更谈不上挑提驮拿，做庄稼活了。
母亲闲了个把月，又打门口的两块闲地的主意了。她忙起菜园起来了。
第一年，她在菜园里栽满了桔子树，第二年桔子树就挂了果。我一回去，母亲就乐滋滋对我说，隔些日子就可以回来捎桔子给灿灿（我的女儿）吃了。说这话时，母亲活像个小孩，她还补充说，用窖肥就是比化肥好，水份足，含糖多，冰甜冰甜的。好像就丰收似了的。
实事上，桔子半生半熟的时候，院里孩子就把它们偷光了，树枝都拉掉了，剩几个在树苗上，孤单单的，随风把枝条弄得一起一伏的。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在我们回来时，沮丧地说，要是养匹狗就好了。
不久，母亲就把桔子树全砍了，一心一意种起菜来。她不但种了那些很土的丝瓜，南瓜，蚕豆，扁豆，白菜，青菜，襄阳白，小青椒，还学着种一些城里见到的新鲜菜，像西红柿，芮蒿，魔芋，等等。不过她种得最多的还是我们那里乡下最常见的大白菜。
种那么多大白菜，新鲜的当然吃不完。母亲便把它们全腌起来了。我知道母亲过去根本就不腌菜，不是她不想腌，一是那么多孩子吃，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菜，二是没有那样的空闲时间。因而母亲并不是腌菜的高手，像腌芥菜啊，作腐豆腐啊，是要些技法的。腌大白菜是最简单了，母亲就打这简单的做。她一气做了上十罐。
我说，母亲你做那么多干吗？
她说，多什么呀？你煮熟，或晒干又坏不了。
我说，你就养养神吧，这东儿现在超市里也有买的，要不了几个钱。
她不相信，这也有买的？
我说，现在什么没有买的啊！
母亲显得很失望，好大会儿没有话。
那一刻，我明显地感到了母亲的苍老。

最近母亲说，她不想种菜了。就打打牌，串串门。今年回去祭清明，一到家就看到，母亲同院里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的牌桌上。我喊她，她漫不经心地哼了句，回来啦，又全神贯注地理着她手中的纸牌。在玩牌的档儿，她才问我吃没有，也只是问问而已，并没有想起来做饭的意思。我顺着她说，你玩，你玩，早上我吃得晚，没问题，你先玩着再说。
祭完祖，我要当天赶到城里去，母亲也不留我。往常她就张罗着找袋子，到菜园里摘菜，更少不了从罐里抓出大把大把的腌菜，装好塞到我手里，又细细地嘱我要把灿灿管好。这次她只是问了声，你走啊，就又坐到牌桌上啦。
路上，我空着手，没有提一袋腌菜，还真的觉得少了许多东西。

几天后，母亲自个儿赶到城里来了，手里提着一大袋腌菜。进门就说，不打牌了，天天输，手气不好。我笑着问，你输了多少钱啊，天天输。她说，输了十几块，说不定买好多干腌菜。
我又问，你不是不种菜了吗？怎么有腌菜？
她说，隔壁张妈给的，我原先也没少给她扁豆，茄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