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蔷薇
飞过蔷薇
采薇
读高一年级的时候,我开始住校。学校去家有几十里远,那是我十五岁年纪走过的最远的路。因为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门,所以,想家的情绪总是按捺不住。当然,我的想家还有一项更具体内容,就是想念我妈妈为我做的红咸菜炒干豆腐片,那是我一两个星期的美味佳肴,分一些给同宿舍的人吃,我就得到了一大堆好人缘儿。
由于这个缘故,我总是违反学校的规定,每周跑回家一趟(学校规定一个月才可以回家一次)。于是,我就不得不厚着脸皮耷拉着脑袋和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宋打交道。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兴冲冲地从家里回来之后,同寝室的瑾和静对我说:“老师正因为你又偷着跑回家的事儿生气呢,说要把你开除。你快点儿去他家里找他认错吧!”我一听,可吓坏了,真要是被学校开除,我的大学梦不就完了吗?我从农村走向城市的梦不也就完了吗?我妈妈还期待我换一个户口本哩!村里人早就看出来我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心中的忐忑不安都化成绿色涂在脸上,我怀里揣着一只小兔子,在同学们的簇拥(为我壮胆儿)下,来到宋的家里(宿舍后面就是学校家属院儿)。温柔贤惠沉默寡言的师母,悉心料理着家务,照顾着可爱的儿子,而我的班主任老师宋,则安然地坐在炕头上,闲读一本《红楼梦》,见我们进来了,把我们让在炕沿上坐下,就开始了对我的狂轰滥炸:“你有你的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你好像从来不把学校的纪律放在眼里,我行我素,任意而为。既然那么想家,就别来上学好了……”同学们都在旁边儿轻轻地推我,意思是让我向老师道个歉,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可我硬是把宋那一顿可垂青史的好批给扛了下来。脸上有清泪,心中有愧悔,行动上也愿意改过,但嘴上绝不认输,反正也是挨批来了,干脆让他过足隐好了!我垂首立在炕沿下,极像一棵被太阳晒蔫了的向日葵,我想。最后,宋很无奈地说:“算了,你先回去吧。这事儿以后再说。”以后他却再没提起,我算是逃过了一劫。从此,我领教了他的严厉,他了解了我的倔脾气,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对方的尖刺儿,像长江上行船时,躲着滟滪堆。直到两年后我高中毕业。
其实我是很喜欢宋的。且不说他待学生很随和,也不说他年轻有活力,单是他的本科学历就让我对他敬仰,他是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本科生。他的讲课足够吸引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在讲解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时,脸上带出极丰富的表情。一句“大江东去”,便已是豪情满怀;提到“千古风流人物”时,带出无限神往;“卷起千堆雪”的,不仅是苏轼笔下拍岸之惊涛,更是宋讲课时的澎湃激情;“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天啊,在他的讲解中,我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英雄美人”的可敬可羡可歌可泣可憧可憬!但是,宋的脸上带却出极复杂的表情,我当时无法理解,现在也难以表述。讲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我能看出他脸上深深的伤感与无奈!而我早已沉浸在诗意的美好境界中。从那一课开始,我爱上了宋词,迷恋上苏东坡,至今无改。同样,从他讲解《琵琶行》起,我开始一步步地走入唐诗的春江花月夜中。而今,我常常能够从唐诗宋词中借来一地月光,在黑暗的夜里,照我前行。
两年的高中生活就要结束时,我对他不再敬而远之。我与宋终于有过一次较近距离的接触。我请他为我写毕业赠言,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他竟然在一张十六开纸上,为我写了一首黄庭坚的词: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说实在的,那时,我对黄庭坚的这一首宋词完全不懂。他只把字面意思给我简单扼要地解释了一下,见我很茫然,就对我说:“以后你会明白的。”一句“以后你会明白”,让我把他的赠言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身边好多年。但我终于没有珍惜,还是把它丢失在岁月深处。难寻。我在恭恭敬敬地收起他的墨宝之后,大着胆子向他探寻:“老师,您常说我个性太强,我想向您请教,个性强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儿?”他说:“有时是好事儿,有时是坏事儿。”“什么时候是坏事儿?”我追问。“与人相处,个性太强就不容易被人理解和包容。”“那么,什么时候又是好事呢?”我还是不肯放弃对这个问题的探究,生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你总是有这种打破砂锅——问(纹)到底的劲儿!比如说,我和我弟弟比较……”
在他的解释中,我隐隐约约地理解了他内心的苦衷。原来,我们那位美丽温婉贤淑的师娘并非他的心上人。只是在他读大学期间,贫病交加的双亲和正上高中的弟弟得到师娘及其家人的许多照顾。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身文采的宋,娶了一位小学毕业生。当然谈不上同声同气。纵使师娘有孟光举案齐眉的相夫之德,也难获他兰心几许。师娘也深悔“强扭的瓜不甜”,只好沉默寡言,眼中流露出的是痛,脸上愁云惨淡,细密的皱纹过早地爬上她的眼角眉稍。而宋的弟弟,由于至死捍卫自己恋爱的权利,才没有走上与哥哥相同的婚姻之路。宋在概括这一段人生经历时,无奈地说:“谁让我是家中老大呢!孝字当先。为老二垂范。”
那时,我不懂爱情,当然也就无法理解宋内心的痛苦,反而常和几位同学一起,暗中责备他不知怜香惜玉,连担水那样的重活也都落在师母肩上,真真大男子主义,不知足。现在,经历了许多人生的风雨之后,才终于明白了他的无奈与凄楚。每次我想起黄庭坚的那首词时,就会想起宋,想起一只“百啭无人能解”的黄鹂鸟内心的伤痛。“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或许能做他的知音。也罢,就因风飞过蔷薇,但愿,在飞过蔷薇时,没有被花儿的美丽所伤!要不然,那黄鹂鸟会不会变成啼血的杜鹃?
掐指一算,时光已飞过了整整20年,这20年中,我再也没有见过宋,想来他家的公子也该大学毕业了吧!
2004年4月26日星期一
采薇:河北省唐山市开滦第一中学初中部(063000)王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