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币不哭
                    姜  超
1
周到一向精明，但这次败得很惨，敌手是他妻子。
民间明白人云：七八点钟回家，穷鬼；九十点钟回家，酒鬼；十一二点钟回家，赌鬼；一两点钟回家，色鬼。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那女人可是真够笨的了。周到与生意合作者们搓了几个小时麻将，故意恩泽出一些银两，其时已到午夜了。周到心里藏不住事，张罗着散局，惹得牌友们老大不愿意。出来后，周到给田馨打手机。田馨很快接听：来吧，我儿子回姥姥家了，半个月我都是你的。于是，周到好一阵子欣喜，挨了好一通的累。
流年走笔，造就了周到四十四岁的荣耀。顺达米业公司是全市同行业的老大，总经理周到的家资何止百万。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妈了个巴子，老子有钱了，周到的感觉爽极了，走路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
家里客厅的小灯还亮着。陈秀敏经常为周到开着这盏小灯。本来想在客厅沙发上将就到天亮，周到不想惊动陈秀敏，她要是盘问起来，声浪会此起彼伏无尽无休的。新楼隔音效果太差，两口子要亲热，得偷偷摸摸的。陈秀敏要是教训起人来什么可是都不顾的，周到不想让四邻不安。
进来睡吧。看来陈秀敏一直没睡。她打着了灯，特意瞧了几眼脱得只剩裤头的周到。她那张本来就不温暖的脸结霜了。
你今天都去哪里了，洗澡了？
别的地方没去，和几个客户谈生意嘛，哪有时间去洗澡。
真的，真没去什么色情场合？
绝对没有，我可以把手放在天安门上发誓。
女人呼地坐了起来：“周总经理，你在侮辱中国知识妇女的智慧！”陈秀敏知道他在撒谎。周到昨晚也喝多了，她把他的裤头脱下来，又反着给他穿上了。周到早晨起来毫无察觉，穿上裤子就急匆匆地走了。而彼时周到的裤头正过来了！
陈秀敏略施小计，就大获全胜，想不气定神闲都不行，嘴里淌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等小调，慢条斯理地踱进厨房，擎出电水壶，灌水，通电。前年两人买的那套茶具也被寻出，涮洗得晶莹剔透，一尘不染中含着无限的冷静。
周到知道陈秀敏要耍心理战术了。陈秀敏借题发挥的功夫不可小视。
喝茶啊？陈秀敏笑吟吟地把一杯茶塞在周到手中，而后又端上三杯。
一杯就够了，又不是饮驴。
续满喝过的杯子，陈秀敏对周到说中国的老祖宗真能整事啊。周到不明就里，没吭气。“一个茶壶，配四个茶盅，老祖宗安排的不错嘛！”
周到架上一枝烟的姿势有点不自然，烟卷上的火焰如同潮水淹没陆地似的，吱吱地响得惊心动魄。火强烈地往烟丝里钻，很快通过烟团深入肺部。整个场面，与其说周到在吸烟，倒不如说他在寻找能量。周到急忙扯开话题：你看，好枪从来都是留一发子弹的，你就是那最后的唯一的一颗。
陈秀敏的冷笑使周到全身血液变得不再流动：“少和我贫，你是不是要看住二保住一发展三四五六七呀，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田馨还是蛮漂亮的。”
周到脸如纸灰，思维系统一片混乱。而陈秀敏带着胜利的微笑，陶然睡去。
窗外的月亮圆润得没心没肺。

    2
周到和陈秀敏是大学同系同学，毕业后双双留校。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教师听起来多神圣啊！走在大街上遇到熟人，周到的腰棍儿直，那神气活象打牌抓到了俩王和四个二。大学期间两人就恋爱了，工作不久就结了婚。男的帅，女的靓，夫妻比赛似的发论文，成为学院举案齐眉的典范。
周到那时倍受女生关注，相当的女生表示愿意当第三者。苍天可鉴，彼年月的女子不乏开放之辈。曾经有个姑娘真是费了心思，口挪肚省，愣是攒出件毛衣，然后极温顺地给周到穿上。周到心里热乎了一阵，重申自己结婚了。两帘泪的瀑布，伤心地流淌在他眼前。类似的事件多了，周到的心经常忽悠一下热起来，又理智地冷静了。
孩子出生了，妈妈的奶水总是断流。两人一月的工资，可怜啊，只买得一盒高级奶粉。
窝囊透了，周到的心里堵得慌。狠狠心，跺跺脚，去他娘的大学教师吧。一直培养他的魏老师哭劝：“君子固穷……”周到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工作证分经纬走向，利利落落地撕了。之后，跪下，冲尊敬的人磕了头，起身，走了。
沿着春风浩荡的大街慢慢地反复地走，周到不知前路如何。“一九九二年那是一个春天”，可是在这前几年，东北人的头脑还结结实实沉睡着呢。
把岳父的自行车借来，周到开始了赚钱之旅。面包是有了，可奶粉还没有呢。周到的脸皮薄哇，见到熟人，不是躲起来，就是编瞎话说给孩子买的面包。卖了一个月的面包，周到为儿子买了两袋奶粉，还称了一斤肉，当当剁了，幸福地淌着眼泪给陈秀敏包饺子。后来周到看到任何一张A市市区地图时，都能一眼挑出缺陷来。如果把所有卖面包的行程统计起来，足够绕地球几圈。
当时铁钉是紧俏商品，周到认为这是发笔小财的机会。紧俏商品在当时控制得很紧。跑了几次，周到无功而返。无独有偶，市供销系统的头头竟是他高中同学的三舅。
周到手头还算宽绰，提了几瓶酒，找到了头头家。老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你手里又没有计划。递上酒后，老头依旧摇头。周到诚恳地说：“三舅，我请您吃饭？”老同志一脸的吃惊样：“为什么请我吃饭，咱们又不是很熟？”周到一狠心，甩出五十元，转身就要走。可是，不行啊，当时的老革命哪受得了这个。周到真是开创了全市送礼的先河。
老头泪都下来了：“同志，你这不是反革命吗？”
周到真急了，跑进老头家的厨房，拎出菜刀，架在老头脖子上：“三舅，求求您了，我家里的孩子等我赚钱呢！”老头最后只收下了酒。
陈秀敏是全学院最早在家看彩色电视的。
周到的资本积累是在百货大厦胡同完成的。
九十年代了，A市商品经济的星星之火，终于在百货大厦胡同试探着亮起来了。喇叭裤，牛仔裤，脚蹬裤，七分裤，都从这里时尚到年轻人身上，受着一阵阵的指责，领着一时的风骚。迪斯科。定型发胶。电动剔须刀……
周到的腰包吹气似的鼓荡起来，不过，有时也真是辛苦，风里来，雨里去，餐无定数，也出苦力，斗智慧。醉酒后，周到习惯把所有的钱拿出来，一遍遍地数，数着数着，屋子里不哭的只有一沓沓的人民币。
中国人就是好眼红，尤其是无事可做的待业青年，横着膀子晃，七个不服，八个不愤，经常到大厦胡同里胡闹，动不动就要几个小钱或者顺手捎走点小家什，谁能咋地？很多回，周到都是陪上笑脸，给点小恩小惠，求财不求气嘛！但是，这帮地皮逐渐黄世仁了，软硬兼施，收上保护费了！
周到愤怒了：老子没那个义务！小混混们疯了似的冲过来。周到喊等一等，你们敢不敢和我文打？
什么是文打？
就是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扎，就是这样，哧，周到把刀子捅进了大腿。
几个小子全跪下了：“大哥，我跟您混了。”

3
生活的流水呈现着一派宁静在人们面前流淌。妻子变懒了，不再伏案写作了，磨叨人的功夫倒是无师自通。无非是他钻在钱眼里，根本不顾这个家。这还真冤枉了周到。妻子去年评副高，老费劲了。周到安慰她乐观点，办法总是比困难多的。联系枪手考完外语、计算机，周到又跑到外省花高价买断一本书版权，陈秀敏马上就出版了专著。知识分子事多，怕学院的人窝里斗，周到施展社会交际能力，另外给陈秀敏要来一个指标。
陈秀敏也为周到的生意出了不少力，更重要的是陈秀敏口才出众，在各种应酬场合着实为周到挣了不少面子。每逢周六，陈秀敏都要挽着周到的胳膊，在学院里溜达几圈。她是一个爱面子的人。
周到很会做人，100元的购物券，系里的老师一人一张。贫而无谄易，富而无骄难。学院的老少都挑大拇指夸周到是20世纪的纯种好男人。嘁，知识分子，周到保持着高贵的沉默，不想和他们浪费口水。
父亲是名噪一时的诗人，陈秀敏的气质和傲骨自是超人一格，发誓要把周到父子改造成贵族。每天早上，必须喝光一碗牛奶，陈秀敏强调外国人都是这样。周到从小爱吃臭豆腐，而今只能在外面吃，怕老婆发现，仔仔细细地刷牙后才敢回家。前几年，周到一条烂牛仔裤裹身，老婆说看起来有性格。现在他再穿，老婆就开始嘀咕，老大不小了，还扮什么纯情？周到换上了西装，老婆又嘟囔，穿得人模狗样的，约谁呀？周到与客户啸聚海撮，老婆都要护驾随行。周到说不用了，老婆就说：“嫌我糟糠，拿不出手？”老婆与女人碰头，周到也要作陪。周到说时间太紧，老婆就说：“不尊重我的朋友就是不尊重我。”
不过周到最具绅士风度的是超常的耐心，不论老婆的教导多长，他都沉默地听完。女人天生享有演说权，而男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沉默权。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沉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的话精辟极了。周到是心里有数的人。他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贫穷。九岁那年，他帮妈端饭，不小心拌倒了，一盆糙米饭全扣了，挨的那顿打他一辈子不会忘。十二那年，他偷了家里五块钱，屁股被打得三天不敢坐。十三那年，父亲病了，家里只有几张毛票，眼睁睁地看着让疾病带走了父亲。还是十三岁，他把全家的羊放丢了八只，母亲哭喊着领着他前村后坡地找，最后还是被吊在房梁上挨叔叔们的鞭子。母亲怕他被打坏了，跪在地上求饶，而他紧咬嘴唇，发誓这辈子要拼命赚钱。家里的老牛，最后的经济支柱，怕丢，夜间把牛头上了锁，次日只剩下牛头了。十四岁的周到抡起斧子，劈开牛头，扔进锅里煮，而后呼呼地喝汤，清亮的泪水一颗颗落在碗里，也被他哧溜哧溜喝进肚子里。周到上学时从来不浪费一分钱。恋爱时，陈秀敏说让他送花，他半夜骑自行车到山上摘了一大抱野花。
时间过得真快，好象牧人鞭子下的骏马。周到在百货大厦胡同干了三年后，转手开始经营粮油，他不想当一辈子智慧低下的街头叫卖者。周到很快买了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四楼，买了一辆本田轿车。但是周到心中的负罪感已然冰冻三尺，任何春风都化解不开的。
4
    民间明白人又云：男人有钱就变坏。
    陈秀敏开始时也怕周到下水，试了他几次。比如把自己的头发塞进他内衣里面，然后诈他说这是哪个女人的头发。周到一点都不慌，说我们可以做DNA试验，看看它是谁的。她还用左手以女孩的口吻给周到写过情书，周到把它拿回家，一五一十地宣读，不受诱惑。老实说，周到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关心儿子，体恤妻子。陈秀敏表面上乍乍乎乎的，满嘴牢骚，实际上她心宽得能跑下火车，有这么好的男人，她懒得操心。
    周到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很多个夜晚，陈秀敏坐于恍惚之间，电视机经常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生的安稳，是何其的脆弱。
聪明反被聪明误。周到凡事讲究严密，接田馨电话时每次有意无意往阳台走，似乎是不想打扰写作业的儿子。但习惯成自然，儿子不在家时，他也往阳台跑。
陈秀敏真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猎手要掌握好出击的分寸，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她还真不相信周到会红杏出墙，这个人，天生对金钱有一种强烈的追求欲，已经达到了心无旁骛的地步。小区的花先是试探着开了几朵，接着就轰轰烈烈地纷纷张扬起来。
寻找周到的漏洞委实不易，陈秀敏的脑细胞代谢的速度明显加快。即使喝醉了，周到手机的通话记录都找不出蛛丝马迹来。他肯定在每次通话后就删除了能惹麻烦的记录。
陈秀敏自然有办法，到联通公司偷偷调出了周到的手机话单。天啊，与另一个手机通话最少五次，最高的一天三十次。陈秀敏到话吧拨通了那个号码，那头说：“喂，你好？”陈秀敏没说一句话，挂断了。真是一个女的！陈秀敏想要深入了解就有了突破口。这是个秋天。秋天的天空分外的高，一切还怀着勃勃雄心正酝酿着新的翠绿，然而秋却以它不可商量的肃气抹杀一切萌动。

5
魏老师的女儿突然给周到打来电话：“我爸和人干起来了，你快来啊！”
周到赶到时，人群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了。魏教授正抡动一个大拖布，对抗着四个小子。周到这些年学了几手拳脚，对付眼前四个醉酒的小子倒有点大材小用了。
“局长大人，您怎么在这里和老百姓斗气呢，不怕损了您的官威吗？”眼前的这个女子刚从全市文明的洗浴大世界出来，其风月气息清晰可见。
奥迪车里的局长摇下车窗，向四个小子摆手示意停下来。
魏老师的文人秉性丝毫未减，捏出一张名片，塞在那个局长的口袋，“我就叫魏子明，有什么事尽管来！”
事情是这样的。12路公共汽车正慢慢地在西直路上正常行驶着，等待随时拣脚，而奥迪车很骄傲地以不慢的速度斜次从洗浴大世界前的甬路倒车，两车就亲密无间地吻了一下。12路公汽的司机被揪下车来，八只脚争先恐后地奔了过去，像追逐皮球一样弄得尘土飞扬。魏老师正好和女儿路过，本来都已经走过去了，但是魏老师突然转过身来：“不行，我得去看看，要不人就被打死了。”
四个小子也钻进了奥迪车，没事人似的要开车走。12路公汽的司机抱着头在尘埃中仍然皮球似的滚来滚去，他的泪水看起来很无奈。还是那个女子喊了一声，“局长，你明天想上报纸头版吗？接着把周到往前推了推，“你这个省报记者今天赶上好新闻了！”周到走到魏老师面前：“您这个人大代表做得好啊！”局长闻言，爬出车来，还冲车里喊王秘书把我的公文包拿出来。很厚的一叠人民币就摔在了12路公汽司机的头上。12路公汽的司机马上变清醒了，半蹲半卧地认真地数那叠钞票，而后兴奋地说：“三位恩公，谢谢你们救命之恩，不过我求求你们不要登报了，这些钱足够我赚半年的了！”奥迪车放个了漂亮的响屁，冲破意犹未尽的看客的包围，很快就消失了。
“魏老师，我是田馨啊，您不认识我了？”那女子竟是中文系毕业五年的学生。
周到订了一桌酒席为老师压惊。
田馨，你在洗浴大世界？魏老师一脸诧异。
“乡下老师一年能挣几个钱，乡里扣村里捐，半年也难得开一次工资。孩子他爸到城里打工，也不知道怎么就发了，领着别的女人跑了。我到城里来找他，可是总也找不着。我妈得了肝硬化，儿子要上学，我没别的选择。命呗！”
“我要真是记者，报道的题目就叫《官老爷横行街头，老教授举棒伸张正义》，老师你看如何？”周到又给老师满上了酒。
魏老师，我还记得您的诗歌：
“很多个日子
  身是一株行走的花草
  竞逐在繁忙的名利场
  我们落日一般的心
  屡次与霜秋邂逅

  很多草都枯萎了
  而内在的清香涤透世态炎凉
  一缕微弱的呼吸自夜色出发
  在水泥的竖琴之上
  高高地肃立起不败的力量
  四面迎着忽温忽热的世俗之风……”
田馨朗读诗歌的样子很投入、很庄重，完全不像一个风月女子，看来诗意是存在于人的灵魂深处的。
周到眼角盈着一点晶莹，久久不肯润去。是的，达观的魏老师总是相信太阳活着并且照耀人们。可是，魏老师苦心撰写的书稿搁浅了好几年，宁可要饭乞讨赚足再出版，说什么也不要周到的钱。
丁铃铃……周到掏出手机，小声说了三句话。
田馨问是嫂子打来的吗？周到说是的。田馨说我知道你们说什么了。第一句是“在哪里？”你答在外面。第二句问“干什么”，你说谈正经事。最后一句是“没做坏事吧”，你说哪能呢。见周到低头不语，田馨笑着说我见过的男人都这样，我喝多了，瞎说。
6
很多次了，周到根本无法与陈秀敏真正沟通。夜晚醒来的周到，像是一个脆弱的孩子，靠在枕头上，并非无端地流眼泪。他讨厌自己孤独地流泪，但是连夜里的灯都入眠了，只有他一人独下千行泪，他只得把脸朝向天花板，让眼泪慢慢地退回去。寂寞来袭的时候，无法抵挡的潮水，使他根本不能畅快地呼吸。
常常是在清晨，从梦中惊醒的周到一身汗水，坐在床上，抽烟，忏悔。陈秀敏睡得比石头还石头，叫醒不到半分钟就又睡去了。周到常常先说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不可饶恕，陈秀敏多半是翻个身，喃喃地说错了再改嘛别打扰我让我好好睡一会儿我昨晚又等你到十二点。陈秀敏清晨时的觉特别大。周到每次看着熟睡的妻子，小声坚持把忏悔讲完。周到渴望妻子倾听的心如同一片茶叶，落入深深的大杯子里面，飘了许久，终于慢慢地落在杯子底下了。
7
夜景最好的去处是莲花桥。莲花桥长达五百米，周到常常在晚七八点钟去桥上散步，踱上几个来回，心中奇妙的情绪就慢慢地稀释了。河水从桥下荡悠悠明晃晃地歌吟到不知尽头的远方，五颜六色的灯影倒映在水里，河就变成了彩色的河。
周到看见田馨在前面慢慢地走，偶尔停下来，面对着城市的灯火傻楞楞地瞧上好一阵子。虽是晚间，桥上的散步的人还是不少。周到想这个女人此刻应该活动在洗浴大世界里才对。
扑通一声，紧接着是一个妇女的哭叫声。桥上的人纷纷跑过去看热闹。一个小孩正在河水里浮上浮下地挣扎着，很快就要没了踪影。
一个女人一撩裙子就翻过了栏杆，周到看到她的白裙子像一朵盛开的莲花绽放在彩色的河里。水也不算浅了，那朵莲花马上只剩下一个花尖了。
田馨！
周到也跳向了河中。
那对中年夫妇搂紧了孩子。男的抬起头，大概要说谢谢，当他看清了眼前的女英雄时，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匆匆地走了。他妻子埋怨说这人怎么连谢谢都不说呢？
周到知道准是碰到了田馨的熟客。田馨打了好几个冷战，或许是河水太凉的缘故。
我们这类人都是目光火辣，茫然，充满低级欲望的人，社会上都说我们“那样式的”。田馨勉强的笑容一点也不灿烂。“要不要一起走走？”
夜风习习，凉意一丝丝渗透进皮肤里面。周到听见内心的冰河迅速解冻，倾诉的欲望喷薄而出。“别以为自己是坏人，其实你们也有高尚的一面。”
对呀，这是个发展前景看好的城市，特别需要老板们来投资。老板们一天工作那么累，休息不好怎么行？其实我们应该像珍稀动物那样享受特种保护。我们要没了，老板不也没了吗，那经济还怎么发展？
周到僵硬的脸露出了笑容，活象板结的土地忽然被一股力量所松动。多年来，他虽千方努力，但总有一处柔弱、一方缺口，而今，幽默的暖流使他如坐春风、身轻气爽。
那就再给你讲一个，不过不能白讲，你要请我吃饭。田馨脸上堆满了坏笑。还记得那位坐奥迪车的局长吗？他曾经问小田你是处女吗。我谦虚地说，也不算正经的处女，也就是个副处吧。
噗嗤一声，周到全身的神经都顺畅了。许久，他慢吞吞地问：“今天你为什么没去洗浴大世界？”
“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一口饭，我们也寂寞呀！”田馨呼出了一句微弱的叹息，“只有孩子他爸真正当过我的处长”。

8
冷战开始了。
把握了战斗主动权的陈秀敏语词排山倒海，穿云裂石。周到还是以超常的耐心保持着绅士风度。两座山有可能遥遥相望而对话，但是陈秀敏和周到之间的距离比两座山还要遥远。
周到已经公开挎着田馨的胳臂在市里大街摇摇摆摆地走。陈秀敏的眼珠子气得瓦蓝：周到，你自甘堕落也就算了，可她是出名的公共厕所，你难道不嫌脏？
所有的骨节在嘎嘎做响，所有的经脉绷得紧如硬弓，所有的器官在喷射表达的能量。周到真的没想到妻子的语言如此犀利如此不堪入耳，陈秀敏女士，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找小姐呢，难道我是为了她的色相？周到愤怒了，他的沉默上升到了极点，是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他相信沉默会唤醒陈秀敏的警觉和理解。他的唇仿佛被烫了一下，周身像一捆干刷刷的木柴，马上就要燃起熊熊的火焰。
窗外灯光明亮，只是心上蒙了一层灰，一切就变得很黯淡了。
夫妻俩一冷战，儿子就关紧房门，埋头写他的没完没了的作业。幸亏老师留的作业多，儿子可以在冷战结束前把心思充分转移。如果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儿子就喝一大口水，来溶解耳畔的不愉快。如若有尿，孩子坚决憋着，不肯上厕所。
陈秀敏一发脾气就不做饭，跑到娘家治疗心情。周到是天下最不缺饭局的主儿。夫妻俩只要一见面，虽然不像斯巴达克思那样英勇地打，但眉眼间的硝烟四起，杀伤力与日俱增。孩子也是，饿了也不找爸妈，自己鼓捣点方便面对付。
事情闹大的时候，两人半个月都没回家。孩子感觉小肚子疼痛难忍，央求同学陪着去医院检查，竟为尿毒症。
夫妻俩一起泡在了医院。
祸不单行，家里被盗了。大天白日的，窃贼弄开了门，像搬家那样热闹地兴师动众。邻居这才表现出热心，帮着窃贼搬东西、装车，还说欢迎你们常回来看看。周到多年赚的钱，一下子被偷走了大半儿。
医院说治好孩子的病得相当一大笔钱。
9
天气就是一点点变凉的，直到有一天晚上，水汽飞舞的时候是一滴水，落下来成了一粒冰，冬天就到了。
儿子的病越来越重了，他的肾几乎残酷地坏掉了。周到总想多赚点钱给儿子换肾。有个内线朋友说大米明年要涨价，周到知道这个外贸系统的朋友从来不说假话，而且也不需要说假话。于是，囤了好几十万的大米，专门等着虫醒花开，转手卖个天价。
大年夜来了，爆竹声中一岁除。见到父母和睦相处，儿子也高兴起来，兴奋地跑到阳台放烟花。周到蜷缩在沙发了，手中的香烟徐徐缭绕，十二钟声响了起来，流年就这样推着人们往前面走。
这时，电话没节奏地疯响起来。周到的心上漫过一种不祥的感觉，果然，出大事了！几十万元的大米全泡在水里了！仓库上的住户回老家过年忘记关水龙头，水率意地唱了两天歌后才被发现。
周到和穷光蛋没什么分别了。卖掉了房子和轿车的钱，正好够孩子交首期的手术费用。
田馨又约周到吃晚饭。两人走在夜色茫茫的马路上，说着半荤半素的笑话，不知不觉来到了一间餐馆。正巧，一辆三轮车正在往车上装地沟油。周到一时好奇，递给那人一枝云烟：“老乡，您这是拉回家喂猪的吗？”
老乡指着飘浮着油脂、洗洁精等浑浊的液体，神秘地小声说大兄弟这是变废为宝哇！
田馨偷偷拍了拍周到肩膀：“我们也可以的。”周到开始时不肯说话，最后也拍了拍她的肩膀。田馨说：“你肯定没什么资金了，我也不干什么小姐了，咱们一起生产食油，凭你在粮油的声望，我们想不发财都不行。”周到叹了口气，“只能这样做了”。
顺达米业公司经销的食油清澈得尽乎完美，甚至还散发着一丝香气。周到没想到田馨在这方面天赋极高，整个炼制过程都是她自悟的：首先是脱色，把垃圾油加入适量白土，原来难以说清的颜色变得十分透明，而且油的酸价降低到连卫生部门都看不出来。然后倒入水池搅拌，这样可以进一步脱色，漂除杂质。最后是把油放在自己发明的真空罐里加热，驱除异味。
顺达米业公司以前也经销过这样的油，周到就是凭借它挤垮了所有对手，后来资金充足以后，他就逐渐淡出了对它的经销。现在，顺达米业公司的销售市场急剧膨胀。                         10
这天，周到仰躺在转椅上，隔着玻璃窗看着乌云肚子疼似的翻滚着。是的，他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十万元足够孩子彻底痊愈的。周到哭了，两眼哭成了泪泉。就在前天，敬爱的魏老师去了！夺去魏老生命的是癌症。周到像打仇人那样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天啊，你没想到魏老师会买你的油吗？！”
这一切都是陈秀敏告诉他的。陈秀敏无奈地对周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当年卖过这样的油，你当年说什么也不让我用你们公司的油，我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周到的眼睛不能再湿润了。妻子说她可以原谅周到，但全社会不能。她终于决定要揭发他了。周到对妻子连说了几声谢谢。
“你和我都是有罪的，可惜孩子是无辜的啊！”
11
周到听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周到顺势藏在了床底下，想知道这个女人搞什么鬼。
    那个男子是最大的来料供货商，“我总感觉周到要出卖我们！”
    我也想好了，与其在监狱待一辈子，还不如搏一回，把他甩开，我们到别的省去发展。田馨使劲跺了一下地板：“我曾经死心塌地地爱过他，可是他 只把我当作一个陪他聊天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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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卡里还有二十万元。周到想把它们都捐给希望工程。
银行的服务小姐看了周到的帐号说先生刚才有人也用这个号来取钱，不过他们忘记密码了。
周到把存折丢给了服务小姐：“这个您给我保存着吧，明天希望工程的人会告诉你密码的。”
偌大个天空只有一个主角，只有它是灿烂的耀眼的。天气变得真快啊。周到从银行里出来，从包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在阳光下把它们抖得一个个脆响。田馨还嫩着呢，存折密码的确是他的生日，但那得从后往前填写。聪明人还是他周到。漂亮的人民币笑容可掬，周到两眼有些湿润，原来这世界只有人民币永远快乐，永远不会哭泣。
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盯上了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