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廖亦武作品选编 |
[主页]->[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廖亦武作品选编]->[第一部………………东窗事发] |
1988(0000),四个汽车轮子的年头,我姐姐飞飞殒于车祸,享年三十七岁。关于这件事,我写过众多格调凄美的诗文。我有意回避了血腥和污秽,以为这样才符合逝者超凡脱俗的禀性,在真相与永恒之间,我选择了容易杜撰的永恒,那是任何浪漫艺人都轻车熟路的玄想天地,飞飞在其间变幻,飘升,与万物汇聚。“一种出自血缘的宗教,”我吹嘘道,却忘了死者也有眼睛。飞飞肯定不满意她弟弟的那些“流溢着静态光芒”的装饰性文字。 龙年阳历四月的一个凶日,我怀揣“姐车祸身亡”的电报,辞别泪人似的阿霞,乘船转车,颠簸两夜,从川东山城涪陵赶往千里之外的川西重镇绵阳,由于班船误点,我被迫在重庆耽搁了一个白天,邂逅了一位医生诗友,并相偕下了馆子。真是活见鬼,我居然高谈阔论,胃口极好,却感到不是自己的嘴在说和吃。一个声音提醒我应该哀伤,但在明媚的春日下我无法哀伤。始终和风细雨般的飞飞,牙齿整齐洁白,两腮瞬动着针孔一样深的酒涡,她怎么可能同车祸连在一块? 晚上十点登车就睡,夤夜醒来冷汗涔涔,车厢内水泄不通,人与垃圾混合发酵的闷臭薰得我胃酸直冒。我禁不住抵窗干呕,一线薄如刀刃的寒风嗖地切入,痛及肺腑。我灌了一大口凉水,呻吟道:“这狂奔的太平间。” 飞飞披散着长发,站在窗外。我急忙低下头。随着目的地的逼近,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怕看她的遗体,虽然我已经在梦魇里“看”过了。 出了绵阳火车站,直奔红星路八十七号大院内那栋熟悉的旧楼房,飞飞的尸骨胀满了脑袋,一根莫须有的棍子抵着我趋前,直到抬手敲门的刹那才松开。 没有门,我在一种乡间巫术中虚敲了两下,家人吃惊的神情令我如梦初醒。“姐,”我在屋子里四处搜寻着,“姐呢?” 没人理睬我。屋子已经拾掇过了,祭幛厚厚地叠在旮旯里,晚风起处,阳台外飘飞着处理花圈残余的黑灰。我的亲属层峦叠嶂地围布四周,象客厅旧家俱的一部分,拱卫着中央那只惊心动魄的骨灰盒。 “怎么现在才到?”妹妹小飞责怪道。 “我们等了你三天,”姐夫控诉道,“天气暖,不能再等了。” “飞飞死不瞑目啊。”父亲叹息。 我掏出电报,傻子一般捉摸了好半天,方醒悟到电报竟误期了两天! “这咋可能?!”大伙面面相觑。如遭电殛,我的泪水哗地倾泻而出。飞飞呀,是你的在天之灵使电报延误,你太了解二毛怕死的本性了。 恐惧在耳鸣中潮退,我解开红绸,从骨灰里寻觅飞飞,“就这么一点?”我惋惜道。 “这是她的全部。”姐夫急忙声明。“我在焚尸炉前从头守到尾,眼都没眨。” 我无地自容。红绸象一簇冷火,细密的舌尖吮疼了我的手指。“等我临终,就抱着你姐赶回李家坪老家。”父亲说。“你爷你婆,大家都在一块,九泉之下也不寂寞。” “姐应该葬在成都,”妹妹反驳道,“她生前一直想回成都。” “人死如灯灭,”我莫名其妙地嘀咕,“随便吧。” “咋能随便呢?!”大毛嚷道。 这是我平生第一位亲人去世。虽然年初爷爷也去世了,但那远在僻静山乡的老地主从未进入过我的生活,我对他的悼念是礼仪上的。而飞飞可是同一根藤结出的血缘之瓜,大毛、二毛、小飞对她的依恋之情不亚于母亲。 飞飞劳碌一生,做小姑娘时,就习惯使用一个大脚盆包揽全家的脏衣服。哗啦啦地搓出激情来时,就引吭高歌老电影插曲。她讲的恐怖故事远近闻名,停尸房,钟鼓楼,吊死鬼的舌头垂出三丈长的冰,吓得弟妹们钻被子,只敢露一只眼睛在外。有个夜半她突然失踪,父母急得上房,我和小飞却异口同声证明飞飞喜欢鬼,到底让她给撞上了。 姐弟干仗,猴精大毛不是飞飞的对手,就挑唆呆子二毛一道演“三打白骨精”的戏。“猪八戒!”大毛念着京剧台词递过一把扫帚,“你舞着钉耙先到妖精洞前叫阵,老孙随后来也!”结果猪八戒和孙悟空都不是白骨精的对手。“戏演反了!”我撅着屁股抗议,飞飞被激得哇哇怒吼,跟着拱入床底要拖我们出来。 文革前夕,飞飞背井离乡刚刚远走平武伐木厂,我们家就成了牛鬼蛇神的窝,被专政得解了体。有先见之明的飞飞在产熊猫的深山老林不仅免遭株连,相反却渡过了一生中最舒心的时光。她篡改阶级成份混入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饰演样板戏《沙家滨》的主角阿庆嫂,轰动了县城。母亲乞今还保存着一张发黄的野外剧照,飞飞在雪原里亭亭玉立,背景是简陋的桌子和围幕,“春来茶馆”的招牌旁边,隐现着刁德一、胡传葵一瘦一肥两瓣屁股。 那时飞飞的崇拜者足有一个团,知青大毛生活无着时,就不远万里去那儿混。我和小飞也先后沾光,目睹一英俊小伙向她求爱未遂,竟连吞几盒火柴自杀。飞飞潸然泪下却不为所动。可后来,当她真的喜欢上一位解放军连长时,却因政审不合格而告吹。 时光如水,飞飞不知不觉认了命。嫁人,迁居,做了两个女孩的母亲,碌碌终日,为世人所称道。大年初四我送她到成都火车站,在人山人海中涌至检票口,她一把从我肩上拽过旅行包挎上,再两手抓住两个孩子向前卷去,她身不由己地回头高喊:“二毛,我走了!”自此永诀。 这是一个浮雕中的场景,我的喉咙里垒满了石块。飞飞的去世感动了街坊邻里和狱中女犯,大伙凑钱买了许多祭幛,洒了许多泪。飞飞天生好心肠,怕见人哭,我担心她的灵魂会被这么多哭像累垮的。 她的确活得力不从心。今年春节,一家人围坐火炉直至深夜,她说她准备出差回平武,争取挣一笔钱,让全家一起去旅游。“爸爸可以去寻一趟江西故地,我呢,累了这么多年,也该玩一次了。” 玩一次!车中七人,只死她一个,那条崎岖的林区公路她不知往返了多少回。当面包车失控冲下陡坎,左前胎在崖边悬空,她从车门甩出去,被十米开外的一根碗口粗的树桩捅穿了腰部。人们将她缓缓取出来,那下半身浸泡在血里。她的一位老朋友紧搂住她,不停地唤“飞飞,飞飞。”不停地催促司机赶路。她的唇贴着她的耳朵,似乎在呢喃某件旧事。咽气的瞬间她的头抬了一下,脸白得象冬日一望无际的晴空。 四子妹,先去她一个,这可太不公平了。在我的头脑深处,汽车还在赶路,轮子辗过前额,激出一层层冷汗。有部美国电影叫《德克萨斯州的巴黎》,讲一个身不由己的流浪汉去寻找自己的诞生地,那不是他妈妈生产他的籍贯,而是他父母首次相遇作爱的地点,父亲说那是巴黎。 以妓女和香水闻名的巴黎只能在法国,因此美国境内的“巴黎”是一个放纵、虚幻的玩笑。我们都是恶作剧的产物吧?但上帝凭什么对飞飞恶作剧? 我们的父母相识于江西,根据他们无意中泄露的子言片句,我勾勒出生命的大致起因。班主五舅拖一京戏班子出川,在长江数省巡回演出谋生,流落到鄱阳湖畔的某县。五舅性烈,得罪了当地恶霸,被活活打死,戏班群龙无首,顿作鸟兽散。我外婆牵着少年母亲,戴孝收尸,葬五舅于城郊。正当她们在新坟前烧纸磕头,诀别亡魂时,一位教书匠踏青而来。互相凭口音认了老乡,这是命。 两人吵吵嚷嚷生活了一辈子,其间几多波折。母亲说:“过日子呀,什么爱不爱的。”于是有了四个子女。 翻着发黄的老照片,缓缓地追根朔源,是许多传统家庭共同的乐趣。可惜我家从来没有能证明父母早年恩怨的老照片,有几张单人照,有一张外婆和父亲,姐姐,哥哥的合照,比出土文物还要珍贵。 飞飞弥补了父母的缺憾,她在文化大革命那种单调乏味的社会环境里照了许多丰富多彩的像。影集摞起来有半人多高。百分之八十是黑白照。她精心地贮藏着这个家庭延续的每一阶段,两代人的光阴被浓缩其中。 血缘从江西境内的那坐老坟萌芽,越来越广阔地在世上兜圈子,现在飞飞赶在父母之前绕回坟里了。 我佩上黑纱,赶在天黑前同两个侄女照了像。地面摇摆起来,象即将坍塌的戏台子。我撩拨着莫须有的帷幕,沿着街心走向前台。鬼眨眼的灯,汽车如海洋生物一般窜来窜去,街两旁的房屋全是临时搭的,似乎一脚就能踩出个大窟窿。雨把路面洗成一面镜子,而更大的一面凹镜是星空。 走呀走呀,我怕停下来,怕一个人呆下来瞎想。当地诗人雨田找到我。我和一帮人水淋淋地坐在馆子里饮酒谈诗。桌子对面有个女人,眼睛热辣辣的,酷似她的姐姐,我在海南结识的另一个女人。我需要这种牲口般健壮的肉体,需要欲望的高温来烘干我的皮肤,把骨髓里的冰一滴滴榨出来!生命太不可靠了,象玻璃酒杯,稍不留意就摔得粉碎。我要立即拖住任何一个女人,把脑袋埋进乳房,埋进儿时的屋檐,以逃避飞飞之死带来的粉身碎骨的幻觉。 我敲开她的门,一声不吭就开始了肉搏。那娘们新婚不久,洞房布置得象刀光剑影的野兽笼子,两头饿狼床上床下周旋了几个回合,我象皮革工人一般爱抚她,剥光衣饰后继续朝里剥,似乎要掏出肠子和肺。她快活地惨叫,杀得兴起时反过来把我当成一根笋。她接起吻来咬牙切齿,发出咔喳喳的钝响,宛如憋急了的兔子,把我的脖颈弄得遍布牙痕,触电的感觉一遍遍扫荡我,裹着黑纱的上衣被掀到地下。液体的火!魔鬼舌苔上的唾沫,我们就是唾沫星子被内气冲着直奔那口!射的刹那地狱就是天堂,两者之间的肉柱还迟迟不肯萎缩。窗外树影摇曳,飞飞在愤怒地叹息。天边传来火车疲惫的嘶鸣,当车头同慧星合而为一的时候,飞飞已化作驶向彼岸的乘客。 “痛快呀!”我做作地大叫,这是一场发生在灵魂里的车祸,那妖精呲牙裂嘴地翻身,汽车般刹在我上面,乳房象通红的轮胎吱吱冒烟。一次又一次,我的骨油被榨干了,她还不够;天幕都发白了,她还不够。象戏耍死耗子的猫儿,她高高拳着腰,研究我的盆骨和阳物。 我注定了要在大粪坑里仰泳,蛆虫就是那夜成串流淌的汗水,我被屠宰了一次,这辈子再别想爬起来,粪便已经化作我记忆中最隐秘的一部分。 我玷污了亲爱的姐姐,可这些年来我一直写着纪念她的美文,一直撒着绵缠绯侧的谎。我将自己打扮成多情种子去追随她乘坐的死亡列车,直到一截截变白,变虚,与流云融汇。 我就这样衣冠楚楚地活着,衣冠楚楚地去参加大运河诗歌笔会。我的生殖器依旧烈如火,利如刀,我还经得起成百上千次这样的耗费,我已经变了鬼,鬼不需要忏悔,鬼是一种源于体内的永恒的寒意,仅管我外表壮得象匹种马。 呼吸空气一般呼吸女人吧!去避难,去通过性的耕耘取暖吧!夜行客车奔驰在梦的大峡谷,人类都将吊死在里面。来自三个方面的绳套勒住我的颈项,身首异处,但我分两部分活。我知道再也不可能象小时候那样,一做恶梦就叫姐姐了。 她正穿越星星的门廊,那无垠的净土离我这种脏东西实在是太远,太远。 我不善言辞,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运河笔会人多热闹,精明者都懂得这是运作成名的良机。教授诗人某老太太喜欢朝年轻人堆里挤,她论战起来,既很学术,又挥汗如雨,我与她接上火,才没两个回合,她就不流汗只流泪了,还找到好老头唐祈倾诉委屈。我是一头蛮牛,与人交往,稍不顺意,就恨不得用角捅他一窟窿。我本来挺喜欢车前子的单纯,可因他埋怨了一句“开会没意思”,我就翻脸道:“那你瘸着腿大老远跑来干啥?”诗评家陈仲义并没惹我,我却挑衅道:“你不就是舒婷的男人吗?”我还撵着要揍未经允许,就在讨论会上擅自代表了我的四川同党某某,把宾馆搅成一锅浆糊。门窗上挤满幸灾乐祸的看客,我耍猴一般在床上下蹦达了几个回合,而那苦瓜脸型的耶稣扇着鸡胸呐喊:“你打你打,你打左脸,我把右脸赔给你!”并且预言:“你将悔恨终身!”我的丑闻高潮是在高邮水码头搂着公关小姐照像,把客主双方领导气得脸色煞白,而我酒劲涌动,浑身红得发紫。从淮阴到扬州几百里水路,狗友如宗仁发、戴迈河、李吉之流一个劲宠着我卖力出洋像。 |
©Boxun News Network All Rights Reserved.
所有栏目和文章由作者或专栏管理员整理制作,均不代表博讯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