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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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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六四凌晨,我写作、朗诵并录制了长诗《大屠杀》,作爲对北京血案的同步回应。当吼出诗的结尾句:“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屠杀中只有狗崽子能够幸存”时,在场的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竟抱住四肢趴地的我,狼一般地凄声嚎啕──这一场景断送了我作爲诗人的前程,也粗暴地涂改了一批地下诗人的命运。 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的罪名,我被判刑四年;其他二十多位涉案者分别在牢里呆了两年、两个月、一个月或几天不等。我没有享受过政治犯的待遇,在看守所,我自杀过两次,转了四个监舍,亲密接触过二十余位死刑犯。我受过背铐、电棍、绳索、耳光、拳头的驯化,有一次,我因爲唱歌被狱警听见,就被提出监房,光脚蹲在滚烫的太阳地里,罚唱一百首歌。感谢上帝,我的记忆力超群,唱至三十多首就卡壳了,于是狱警命令几个劳改犯人把我按翻在地,用呼呼飞旋的电棍戳入我的肛门。我还能说什麽感谢话呢?生活多值得回味,我居然在胯间的阵阵炸裂中还能叫出文革中的时代最强音:“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在牢里,犯人不准直起腰来跟狱警说话,天长地久,我就养成了狗一般蹲著的习惯。但我的心灵没有蹲著,它象鸟,甚至比鸟飞得更高;它在越狱,在没命地逃跑;它穿行在六四遇害者的冤魂中间,并与他们一道寻求遥远的自由。子弹追不上心灵,于是我在最后一年的刑期里,拿起笔写作,并跟一位80高龄的服刑和尚学会了吹洞箫。此时作爲诗人的灵感已一去不返。
连诗皮也被扒了,我只剩下血淋淋的骨头和筋。周围的人也只剩下这些,于是我照实往下写──这就有了五卷本长篇作品《活下去》的开端,有了三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和其他散文作品的开端。狱内狱外,这两个系列的著作耗掉我十年光阴。 我承认,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很可能把老本赔得精光的赌博,但是我这种记忆良好,擅长揭人老底的废物能干啥呢?出狱后,人们早忘记我是怎麽进去的,几乎所有的文学界故交都与我划清了界限,那些标榜先锋或前卫的经院评论家们,与官方构成的默契是: 自觉一次次改写书面的历史,检查并剔除我这类的异端的名字。 我承认,这对我情感上那丁点残有的文学虚荣有所损伤,但彻底让我告别“诗人”或“作家”的是一则足以引起人民公愤的谣言:“廖亦武是疯子、狱霸、变态狂,他居然强迫同监囚犯舔他的生殖器。”──在1998年,我主编《沈沦的圣殿: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以此洗清浑身秽迹,变相说明自己与精神病无缘之前,这则谣言广爲传播,几乎成了广大文人们从道义上置我于死地的铁证。 六四亡灵在上!我是个苟活的狗崽子,在政治和生活的双重暴力下,我四肢趴地矮下来,但我有脊梁、有血、有眼泪,我以后不希望别人以诗人或作家这样的名称来侮辱我。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底层见证者,只比那些看见了听见了受够了煎熬却无以诉说的大多数中国人幸运。我没有失去对诗歌、散文作品、对话、故事、音乐、窃窃私语等美好事物的感受能力,没有失去世俗的人间真情。 更重要的,我没有失去与生俱来的,剥夺不去的尊严和荣誉感,这也是我乐意接受《倾向》奖的主要原因。 谢谢独立中文作家笔会,谢谢《倾向》,谢谢各位同仁及朋友。 2002年6月 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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