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七：你别跟《红岩》里那些革命先烈学

（续前）爱尔兰诗人叶芝的情诗《当我老了》被传诵一时，这是一次贵族式的未遂爱情事件，在炉火旁打盹的白发老太婆被他人深深纪念。诗人的结尾照例写到群山绿树之上徜佯的星星。这是我在好几年前所盼望的，那时阿霞一天一篇爱情日记，离别与重逢的泪使纸页渍迹累累，过早发黄，似乎不是这个年代的?物，后来，家里所有的日记本全被抄走了，还有大量信件和照片，也包括阿霞生父临终遗留的各类文物，均被逐页逐句逐字研究推敲过，技术特工还在许多地方作了记号。

叶芝般的、目前被中国诗人所仰慕的浪漫就这样粉碎了，汉民族不配享有这种高贵，虽然黄昏恋和婚外情都时常发生。

阿霞早不写日记了，不写日记的阿霞变得坚强，现实而独立，与过去那终日以泪洗面的囹圄中的小女人判若两人，她在努力争取脚踏实地的普通的生活，我的同案万夏、李亚伟、刘太亨、曾磊都在争取这种生活。

优秀的诗人万夏和李亚伟在民间书商界依旧是优秀的，他们策划的许多书都发行数万，其中包括《后朦胧诗全集》、《中国古代的性残害》、《土匪强暴录》（被查封）、《李太白全集》、《卡耐基大传》、《一个落魄文人的色空史》等。

万夏入市区南纪门收审所后，很快适应了环境，利用绘画天赋及察眼观色的本能，同看守混得烂熟，据说还升任过老召，画过不少狱中人物素描，而最醒目的仍是那一头诗人的披肩长发。而留着同样长发的李亚伟进白鹤林收审所后，不仅剃了光头，还被勒令冲冷水澡，直到用完半联肥皂方罢。"皮都搓没了，"李亚伟说，"我头重脚轻地在一架大磨上转了十多天，依旧半边身子热，半边身子凉，像练阴阳功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

初审归来已夜深，入铁栅，再小心地跨过一道道人肉门坎，我终于认准那道半尺来宽的缝隙，一头扎进去，烂棉絮刚上身就失去了知觉。下半夜醒来，感到奇痒难熬，就扒下衣衫一顿乱抠，浑身伤痕累累之余，又快活得起鸡皮疙瘩，起身侦察痒源，但见被褥衣裤之间，虱子军团呈纵队推进，我的脑子嗡然一响，如被一个军团的微型坦克轰炸。幸好我幼年随父亲下放过农村，对虱子、臭虫、跳蚤等小小寄生虫均有过研究，就施展手段，一路捕杀下去，虱血泛滥，颇为壮观，特别是拿住养得肥肥的大母虱，一掐，指甲上就怒放出两朵桃花。翻完上衣和被头，我又乘胜褪下裤子，不幸一枚超极大虱从指缝滑脱，我跪睐埋首跟踪，不提防大白屁股竟在雪亮的灯光下向外展示。

终于击毙那对在逃亡途中作爱的虱夫妻，"哈呵！"我不禁怪笑一声。而此时，一片魔掌已罩住我的凉臀。我暗叫"惭愧"，急忙着衣裤，拈起烂棉絮躺下；阻止我献宝的邻铺老头又提着裤子，躲地雷一般小心绕过人体沼泽，回归墙角马桶，继续呲牙咧嘴的把戏。他的身子时而弯曲，时而绷直，白发在日光灯里泛着青辉。我一眯缝眼，屋顶就豁口了，老头连着马桶朝上升，坐在天庭里，"上帝也便秘了，"我想，蟋蟀在墙外吱吱叫。春寒料峭，我捂鼻子打了个喷嚏，身体一激一暖，虫豸又蠢蠢欲动了。我恶狠狠地抓搔着，像要揭去自己的皮，浸入血管的痒是止不住的。我最后瞥见老头欠身，尾后拖着一截红彤彤的东西，他吃力地朝里面塞那东西。他从空中向我走来，把星星踩得嚓嚓响，夜也是一张抓搔坏了的皮肤，卷曲着，我似乎已被直直地卷在中间。

我算幸运，只便了一个星期的秘，但口腔溃疡了二十多天。听老犯讲，这是初陷囹圄，生理失调的必然症状。便秘使小腹闷胀，加之精神紧张、抑郁，我不得不绝食，企图以此为藉口，中断提讯，赢得喘息的时间。谁知才绝食一天，舍内?贼就炸了锅，他们以异样的目光死盯住我并将三顿饭菜都堆在门前，以示秋毫无犯。以两路口为首，上头轮番劝导，软硬兼施均无效果，于是报告政府。所长出马传唤，我就义一般随他到办公室，刚蹲下，他拍拍我的肩，示意沙发，"我们人格上是平行的。"这老警官揭下帽子，露出灰白的发鬓。"我也有个女儿，在某市上大学，也卷入了学潮，所以我对你们这类书生不能说一点不了解。"

我垂首聆教。

"我不管你犯了什么案子，既使是冤案，我也没权利放你。我的职责是保证所有人犯在收审期间不出问题。如果你是刑事犯，下面的干事早处理了，叫几个人，撬开嘴硬灌硬塞，如果这样还不行，就得睡刑床，戴脚镣手铐。"

"您看着办吧。"我决意硬撑到底，而嗓音却有点颤。

"放心，我不会这么做。事情闹大了，我顶多向上面汇报，但吃亏的是你。你还年轻，来日方长，应该争取健康地出去。"

"我的承办人也这么劝，"我冷笑道，"他们说只要照他们的思路交待完案子，马上就放人。"

"没那么容易。"所长沈下脸，前倾脑袋低语道，"要实事求是，该说的说，不是你干的就别往身上揽。"

趁我发愣，所长出室去端来一大茶缸热腾腾的饭菜，笑道："吃吧吃吧，我给你放了猪油和味精，挺香的。你呀，别跟《红岩》里那些革命先烈学，什么集体绝食，什么狱中绣红旗迎解放之类，全是写给后人看的。"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