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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選載之二:不明白賊與警察誰在執法? (續前)整體主義詩人宋煒也是這次搜捕中的一條漏網之魚。據傳災禍降臨時他趴在一張有幾十年歷史的描金老床底,警察亮著手電,持竹竿反覆探掃,竟沒發現。有三、四個逞能者一齊動手,也未能動床絲毫。多虧老宋瘦得稀奇,寫詩也長期追求"大象無形"的境界,因此同古香古色的老床正好融為一體。
所有的案犯和被傳訊的嫌疑分子都被抄了家,成渝兩地的公安機關內,戰利品堆積如山。自此,蔓延了近十年的巴蜀詩歌黑道宣告土崩瓦解。這正如毛主席說的:"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我和阿霞入獄後,夫妻二人靠稿費掙起來的家業也完蛋了。警察和纲\輪番入室搜尋,也就是說,在警察執行公務的當晚,小偷必至。除手稿、書籍、照片、日記、磁帶等文化罪證外,集郵冊、衣物、錢財、床上用品、小擺設也不翼而飛。阿霞保釋回家之際,面對空空四壁,一時竟不明白賊與警察誰在執法。
這是一出滑稽的悲劇,像《死城》那樣的作品,連專業批評家都讀得頭疼,可警察們卻組成鑽研小組,一遍又一遍地啃,為詩的語碼尋找現實對應物。九十年代伊始,警察就成了我的第一讀者,也是最頑強的讀者。他們老是像一群笑眯眯的狼狗,出其不意地掠奪我的精神財産,不打清單,也不說"謝謝"。他們自己也承認抓人是一種本能,如果把法律研究清楚了再動手,那案犯早已逃之夭夭。先把人拘起來再找證據,是司法機關的一種傳統的慣例。
如果換掉俄文的街道和人名,《古拉格群島》開篇描述的幾十種逮捕方式肯定具有"中國特色"。現在,我仍在記憶裡保存著一張被捕時的《隨身物品清單》,計有:
手稿四百頁;自編詩集《死城》原稿一本;散文詩集一本;李亞偉詩集原稿一本;阿霞自編鋼筆畫冊一本(一五0幅);地下詩刊八本;書籍八本;《屠殺》錄音帶一盒;《安魂》詩歌藝術片錄影帶一盒;《安魂》朗誦錄音帶一盒;音樂磁帶十二盤;錄放影機一台;記者證、工作證、臨時身份證各一個;棗紅色背包一個,派克大號點金鋼筆一支;小型影集一個;皮鞋一雙;衣物若干;人民幣一仟三佰餘元;全國糧票六十斤。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六日上午,我遵命到重慶市公安局一處領取退還物品。因相貌特別,門崗摸不清來歷,我就大搖大擺地長驅直入戒備森嚴的特工核心重地,上後院五樓,找到處長辦公室。剛落坐,值班警察就尾隨進來盤問,並告之處長有公務,不接見人。我答"事先有約",他便微笑著誆我出去作"來訪登記";我隨之去值班室,途中忽見樓道兩端均有好幾條漢子堵過來,便急忙豎起兔子耳朵竄回窗明几淨的處長室。
擒我於昏暗樓道的陰謀破産,警察們一湧而入,為首的仍是青筋暴跳的便衣小頭目晏昌柏:"廖亦武,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來領東西。"
"到大門收發室。"
"在哪兒都一樣,東西當面點清我就走。"
"這是處長辦公室。"
"我找的就是處長。"
"你好大的口氣!當心我以妨礙公務罪治你。"
老晏拍桌喝道,"給我揪出去!"
我立即朝沙發上躺:"你他媽好大的口氣!你還不瞭解我廖亦武吧?"
"老子不虛你這種脫了褲子打老虎——又不要臉又不要命的東西。"
"好,有種。"我讚道,"我這趟下涪陵是專程離婚,現在我等於無家無業無老婆的光棍,在哪兒混不一樣?你要抓就快點動手,老子正閑得磨皮擦癢,感謝你多抓幾次,老子的國際影響就大了。"
"你以為我不敢?!"
"你一個跑腿的,說話算個毬,要處長批條才算數。"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明鏡新推出「這一時代的中國『末日審判』之文本」。(多維社)
老晏紅了眼,叉開巴掌搧來,我紋絲不動,掌風擦過鼻尖,我拉開架式企圖大耍無賴,四條彪形大漢將我拽起,硬拖下樓,逐出大門。老晏將門崗臭駡一通,方轉身將一個破臉盆摔到我腳邊。我定睛一認,盆內還盛著一隻發黴的黑色枕頭式的挎包及一個國產放音盒。
"你簽個字,"晏的副手摸出紙筆先大書道:"扣押物品退賠清單。"
"我們兩清了。"老晏洋洋得意道。
我氣得兩眼發綠:"哪兒弄來的賊貨退給我!"
"你是讀書人,說話文明點。"老晏終於露出貓戲老鼠的微笑,並由衷地欣賞我的憤怒。
"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東西。"
"連自己的東西都認不出了?廖亦武喲,你坐牢坐糊塗了。"
"我是糊塗了。"我噎了半響才緩過氣來,"可我曉得警察進了屋,風都要抓一把,我的東西多半被你幾爺子瓜分了。"
"那又咋樣?"
"我能把你咋樣?但你犯不著拿賊貨來孝敬你爸爸。"
"你欠揍了。"
老晏的笑容突然凝固,"你到底要不要?"
"當然要,"我撿起臉盆就走。
老晏拽住我:"簽字。"
"來而不往非禮也,當年你們扣我的東西也沒簽字。"
"那把東西留下。"
"好吧!"我一咬牙,破罐子破摔的脾氣終於爆發了,我一腳將臉盆踢了幾丈遠,然後又將放音盒跺了:"老子不要,就留給你女兒做嫁妝吧。"
"反了你!"兩警察扭住了我。我趕緊打聽今天中午誰管飯,老晏氣得嗷嗷大叫:
"廖亦武,走著瞧!"
"瞧啥子?"
"下回犯到我手裡,你就死硬了。"
我身不由己地同公安機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根據目前的形勢看,交道還得繼續打下去。在職業警察的眼裡,全世界人民都有犯罪嫌疑,我至今也沒弄清本案到底株連了多少人,但可以肯定這撥人中沒一個民主戰士。祖國母親就這樣一代接一代地改造著知識份子,並把資產階級自由化定性為群氓社會的敵人。
(未完待續)
多維編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明鏡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後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像《古拉格群島》一樣,它具有文學和見證的雙重意義。作家王力雄認為:為廖亦武慶幸的倒不在於他對歷史的作用,而是為他在向歷史交出証詞的過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專制鐵蹄踏為泥塵的尊嚴。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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