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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选载之十二：与强奸杀人犯密谋从粪水池越狱逃走 （续前）过了五一劳动节，审讯告一段落；接着，江泽民总书记发表了纪念五四运动的长篇讲话，把参加学潮的知识份子划为四种人，我却误把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惯伎当作自由的曙光。我自作多情地给黑脸秦写了封信，引用了革命导师列宁的话："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秦收信后破例单独接见了我，勉励我努力改造世界观，我没听出弦外之音，却迷信收审条文，即四十五天一个疗程。如果过了限期未被正式逮捕，按律当释。(chinesenewsnet.com)
我天真地掰指头过日子，老二黄岗喜欢嘲笑我。他是个文盲，犯有杀人、强奸、抢劫、盗窃四项重罪，仍幻想着坦白检举保脑壳。我帮他写过不少绝命书，与之成为"患难知音"。除了女人，囚犯最爱谈的话题是逃跑。一次，黄岗突然问我想不想逃，我自然做梦都想，朝天上飞往地下钻，腿折腾酸了，就盗汗、遗精，还曾发梦癫，踹伤了邻铺老头的屁股。"整天都集体行动，哪来机会？"我沮丧道。(chinesenewsnet.com)
"你就没单独呆过？"(chinesenewsnet.com)
"前天放风，我溜进楼下厕所屙屎，马桶刚刚全倒过，臭得人发晕，但我还是侦察了环境。里面唯一的透气窗被铁条封死，四壁滑溜溜的，像鼻涕笼子，只有胯下烘坑黑黝黝的，充满了希望。"(chinesenewsnet.com)
"你没栽进去？"(chinesenewsnet.com)
"差一点，"我承认道。"我眼珠都瞪得掉了下去，觉得臭大粪又香又亲切。思想斗争太激烈，以致坐失良机。其实只要路线对头，在粪水里憋分把钟就成。"(chinesenewsnet.com)
"你幸好没干蠢事。"黄岗笑道，"曾经有人从那儿逃过，以后，出粪口就牵了铁丝网。"(chinesenewsnet.com)
"这杂种坏了我的生路。"我悲愤道。(chinesenewsnet.com)
"那家伙在山上林子里乱撞，又臭又饿，被农民发现抓了回来。"(chinesenewsnet.com)
"这草包。"(chinesenewsnet.com)
黄岗翻白眼道："换你也差不多。"(chinesenewsnet.com)
"干这种事，首先要再三估计时间（包括应付意外的时间）。比如放风十分钟，各房收监清点人数五分钟，待发现情况、报告所领导三分钟，布置追捕，警察和警犬出发耽搁三分钟，追者与逃者之间的时间差算五分钟，也就是说，你必须在二十五分钟内逃脱法网。"(chinesenewsnet.com)
黄岗愕然，却不服气道："逃跑要看机缘和运气，或许钻进山上的某个洞里就脱险。"(chinesenewsnet.com)
"这叫小孩捉迷藏，"我俨然端起惯犯教训毛贼的架子，"即使捉迷藏吧，也应朝山下人多的地方跑，大白天在闹市不好戒严，警犬的作用也不大。"(chinesenewsnet.com)
"浑身臭死，别人老远一嗅就知你的来历。"(chinesenewsnet.com)
"出了粪坑，你花十分钟从小路下山，自后院墙翻入四川外语学院，溜进学生宿舍的洗漱间，洗澡和偷衣服的系列行动你务必在十分钟内完成。这样，猎手和猎物从山腰山脚同时出发，犹如一场游戏。"(chinesenewsnet.com)
"万一学生抓你呢？"(chinesenewsnet.com)
"上课时间，宿舍里人烟稀少，加上六·四之后，大学生们普遍消沈，谁也不管谁的闲事。倘若情况紧急，我便直接道出六·四逃犯的真相，说不定帮忙的不少。"(chinesenewsnet.com)
"下一步呢？"(chinesenewsnet.com)
"我搭车去西南医院。我在里面拍过电视，晓得停尸房的位置。我入内找个靠里的空匣子躺进去睡觉，半夜溜出来，戴口罩，换上值班大夫的白大褂，楼上楼下查一遍房，吃的和盘缠不都有了？"(chinesenewsnet.com)
"亏你想得出来！"黄岗由衷叹服道，"这世道，做贼都得有文化。"(chinesenewsnet.com)
"吹牛罢了。"(chinesenewsnet.com)
我谦虚道。(chinesenewsnet.com)
"我们下辈子再合作吧，反革命。"(chinesenewsnet.com)
两人居心叵测地相互打量，默契或预谋由此达成。(chinesenewsnet.com)
松山收审所的囚犯洗澡间在底楼厕所的对门。按惯例，如遇管房干事执夜班，我们就能洗个热水澡（约十天一次）。(chinesenewsnet.com)
用罢晚餐，衆贼全都正襟危坐，老召两路口亲自手捧新毛巾新拖鞋及未拆封的力士香皂，肃立背门等待侍候我们的太上皇。所有的洗澡用品都是"一次性"的。老召陪管房干事上干部澡堂，像太监一般为其搓背舒筋，剪削老皮和脚趾甲，还得故作轻松地说笑。"身子泡水里，汗珠淌脸上，口乾舌燥，还不敢抽空洗自己。"两路口后来诉苦道，"我他妈成了芬兰浴池里的妓男。"(chinesenewsnet.com)
廖亦武(老威)所着的《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而中国没有一家出版社敢让这部《证词》问世。明镜新推出「这一时代的中国『末日审判』之文本」。(多维社)
老召受够了洋罪，就依法泡制，瞅准舍房歌星作面首，洗澡用具（包括内衣内裤）只要一次性。"连屁眼儿也一次性搞流血。"他展览着性器官说。(chinesenewsnet.com)
犯人澡堂有两间，靠里大间已废弃。靠外小间篷头有限，衆贼只能从更衣过道分批赤身出入。轮到打手和闲人阶层入堂沐浴时，我对门廉掩蔽的废弃的大间兴趣浓厚，就同刚出浴的黄岗耳语，让他留下把门。(chinesenewsnet.com)
黄会意，我就故意磨蹭，趁水雾混淆之机，潜入暗处探险。唯一的天窗有两人高，我摸至窗下，偏着脑袋，借淡淡暮霭窥见墙外竖着刀削斧劈的岩壁。在悬崖顶端，兀立着一个哨所，哨兵短得像一颗钉子。而窗栅已锈蚀斑剥，只需两人踩肩搭梯，借一铁棍的力就能撬开。一旦钻出去，则紧贴岩壁爬行几米，再翻过一道短墙，就是隔壁的技工学校。(chinesenewsnet.com)
犹如在老虎下巴底下发现了一线生机，心狂跳起来，我犹如一个疯子裸体趴地、双腿乱扫，却没碰到任何硬物。于是我挨次扭喷水管，试到第三根，竟意外地有松动！此时，我的双手已污血淋漓，可无知无觉；我的耳朵成了两口油井，发出钻头高速下旋的声音；天灵盖胀得快冒出原油，我正要乘胜拧下那铁管，不料暗号响了。(chinesenewsnet.com)
回房后，我将辉煌战果汇报给黄岗，两人顿时脸色紫红，像性高潮上的醉酒汉。幸而日光灯惨白，给我们涂了层粉。老黄搓手道："你我死活拴在一块了，一旦成功，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chinesenewsnet.com)
"免了吧。"我急忙谦虚道："我们出去就分手。"(chinesenewsnet.com)
"那不行，我的行踪公安局了若指掌，我只有走你的路子。"(chinesenewsnet.com)
"我没有路子。"(chinesenewsnet.com)
"你休想甩掉我。"黄岗狞笑道，"我了解你的底细，大反革命，你们这号人到哪儿都有掩护。"(chinesenewsnet.com)
"你这强盗又偷又抢，我跟你一道，不是死罪也弄出个死罪来。"(chinesenewsnet.com)
"我保证只偷不抢，并且不偷老百姓。"黄岗庄严起誓，"你是我的指路明灯，相当于毛主席，我老黄没文化，但当你的革命保镖还行，我他妈豁出命去助你偷渡台湾。"(chinesenewsnet.com)
我啼笑皆非。(chinesenewsnet.com)
接下来我们密谋了一个星期。直到某个黄昏，黄岗提讯归来，手舞脚蹈地告诉我："反革命，我检举了一个特大的盗枪杀人案，刚好又撞上'坦检运动'的风头，承办人许愿保我的脑壳。"(chinesenewsnet.com)
"你犯了三项死罪，抵脱一项还剩两项。"(chinesenewsnet.com)
"你不懂。"老黄乜视我道，"政府要竖坦白检举的典型，说话肯定算数。"(chinesenewsnet.com)
我无法吭声，独自缩回墙角看书。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感到内心的深渊在扩大，一根羽毛在幻觉里空荡荡地飘、飘。这日子何时才了？他妈的，连上吊也找不到机会。(chinesenewsnet.com)
（未完待续）(chinesenewsnet.com)
多维编者按：(chinesenewsnet.com)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chinesenewsnet.com)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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