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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选载之十三:监狱里搞运动让犯人把犯人往死里整 廖亦武
(续前)翌日放风,我仍旧一个躲在旮旯里,眺望远山朦胧。据说远山深处就是白公馆,国民党专门残害地下党人的魔窟。黄岗悄悄来到我身后,默然半晌方道:"承办人问过你的情况,我没说。"
"我也没啥值得你说的。"
"我晓得你瞧不起我们这种人。但我参加过学潮,混入游行队伍,给学生们送水,最后被他们当作闲杂人员轰出来了。"
我心里一热。
"单凭你我,逃不出这松山。"
"可以试一试。"
"我想了好几个晚上,"黄岗嗓音暗哑,"我的罪太重了,我不想连累你,反革命。"
几天后,黄岗正式逮捕了。听说抓他的时候出动了二十多名防暴警察,所以这次的场面也颇为壮观。楼道里挤满了人,铁栅一开,有几个荷枪实弹的特警涌进来,黄岗见状大吼:"不忙!"随即蹲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清理盘剥来的大叠高档衣物,打成两个沈甸甸的包袱。一位警察不耐烦地催促:"人都快没了,还要这些劳什子何用?"黄岗闻之咆哮:"关你球事!"
我近前助他拾掇,他送我一双袜子,算作永别留念。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就这样一去不返,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感。我曾代笔给他的弟弟写过若干情深意长的遗书,其时,他的弟弟还在劳教中。
这是一对从小失去父母的堕落的孤儿,茫茫人世,只有娘娘赐予过他们些许母爱。据说黄岗伏法前,将所有狱中遗産都留给了弟弟,而自己在漫漫的冬季里,单衣单裤地等死,冻出了病,也舍不得加一件毛衣。我曾应允出狱后去他家探望,奉劝其弟改邪归正,却至今未能履行诺言。我从骨头里惧怕具有地下党传统的左倾城市重庆,即使从那儿过路去涪陵探望女儿时,也行色匆匆。重庆市民崇尚暴力,却少有道义和良知。近几年,山城道路和房屋均改建迅速,也不知道黄家拆迁了没有,他弟弟还买不买过去的帐。
九二年春节,我在石板坡看守所借书时,偶然从一本小说里,看见了黄岗的签名,感到诧异,因为黄曾经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可在这本书的每一页中,都极其醒目地描着他的大号。扉页上的"黄岗"二字,竟大大咧咧地覆盖住作者姓名。看来,连强盗也懂得文化是个好东西,通过它能够不朽。这说明在这个星球上,想不朽的人不是少数。
在意识形态国度里,运动是专制机器的润滑油,监狱也不例外。从收审所、看守所到劳改、劳教场所,每年都至少要发动两轮运动,即"坦白检举"和"打击牢头狱霸"。由于警力有限,以犯治犯成为源远流长的监狱传统。坦检伊始,自然要将全体囚犯赶到放风天井,分班席地盘膝端坐。周围武警密布,如临大敌。公检法司四家的官僚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按官阶大小依次训话,大官僚讲得宏观抽象,小官僚讲得微观具体。战役一打响,全狱的标语口号都充满了火药味,衆贼鱼贯回舍,由管房干事亲自主持讨论,老召按人头分发纸笔。经历大约三天的鸦雀无声,人人过关阶段,管房干事便唤老召出房,暗授机宜:务必互相帮助,重点突破!因为这关系到本干事的奖金和晋级。于是各房大打出手,喊杀声此起彼伏,老召成了主宰一切的大法官,手持坦检材料,指令衆打手点菜炒菜,施各种刁钻肉刑逼供。我房有一毛贼熬不过熊掌豆腐,就胡乱招供说老家某某古墓里窝藏着大量珍宝玉器。所领导十分重视,连夜汇报,组织警力,绑上此贼驱车三百余里,竟一无所获。
警察和警犬的眼睛都熊熊燃烧起来,那贼被踢回收审所,满嘴淤血,仍拼死抱住承办人的腿,不进监舍。几个红毛劳改犯掰他的手,指头弄断了两根。
他的两眼发直,屎尿拉了一裤裆。打手们扑上去架住,花两个小时,为他精雕细凿了一道小份磨子豆腐。这胆大包天的骗子被时缓时剧的牙痛剐得骨瘦如柴,一个多月后,牙齿陆续落尽。
任某是重庆一大型军工企业的车间工会主席,因盗窃嫌疑被收审。他生性顽劣,审讯人员软硬兼施也未能掏出口供,于是帮助其"坦检"的重任就落到二班。由于我严词拒绝担任书记员,老召两路口就身兼主审和笔录二职。但菜点了一上午,案子没丝毫进展。吃罢饭,两路口急了,就亲自动手将任某的脑袋塞进马桶颈"看金鱼",不料那斯身子一软,竟满头粪便地提前进入午睡。两路口勃然大怒,令人架起,平端双臂靠墙"骑摩托"。下午,上头想娱乐,就强迫任某为四川遂州酒的电视广告词谱曲兼演唱:"……嫦娥姑娘下凡来/硬要和我唱一台/你一杯我一杯/唱得满脸红霞飞……。"
廖亦武(老威)所着的《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而中国没有一家出版社敢让这部《证词》问世。明镜新推出「这一时代的中国『末日审判』之文本」。(多维社)
任张着血盆大口演唱,右手还机械地打拍子。"没想到我们房还出作曲家,"两路口大喜,"反革命是诗人,今后你俩天天合作,监舍就热闹了。"
"脸上还差表情,"老二黄岗道,"酒歌嘛,应该越唱越高兴。"
于是任某眨眼强笑,如青面獠牙的鬼。
示范独唱毕,任又遵命指挥衆贼合唱一遍。上头鼓掌大笑,两路口掏出一把鱼皮花生啧啧唤道:"喂,作曲家过来领赏。"
任躬腰上前。"跪倒!"两路口脱下拖鞋,左右开弓地□脸,可任连头也不摇。
"这家伙是机器人!"两路口喘道,"来人,把裤子给他脱了,我看看里面是肉还是钢筋。"
任沦为奄奄一息的婊子,任其折腾。打手甲掰开他的屁眼儿,打手乙从两路口手中接过鱼皮花生朝里填,并且每填一颗,用筷子捅两下。任的脖子尽量前伸,像一只被强奸的鹅,嘴巴张得挺大,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几十颗鱼皮花生填完了,任汗如雨下,吃力地伸出双手去抓两路口的脚,两路口踩住那魔爪,失惊道:"这狗日的肯定是个同性恋。"
黄岗俯身观察:"他好像有话要说。"
任某浮肿的眼缝内坠下两行浊泪,"我招。"他嗫嚅道。
任被正式逮捕后不久即翻供,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体无完肤,内脏还严重受损。他在看守所咳了将近一年的血。由于证据水分大太,案子拖了两年多。最后,中级法庭勉强判处他死刑,律师不服,亲自上省高院为其奔走。狱医闻之长叹:"这家伙吃了政府上万元的药,刚刚好转又要上西天,岂不冤枉!"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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