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詞》選載之九:主審員審理案件如同創作三流的偵探小說 (續前)我就這樣像狗一般蹲著,連腰也不准直起來——據說解放初期,沈醉、徐遠舉等國民黨著名劊子手就在松山關押過,後來,這些家伙都改換門庭,當了政協委員,不知他們是否同我黨交流過管理犯人的經驗?
我胡思亂想了個把小時,文某才以嫖客的神態重新打量我,他的眸子清澈見底,夜色之下,酷似一位溫柔的女性:"你不要管舍房裡的事,否則,沒任何好處。沒有規矩就不成方圓,這套不成文的牢規大約有幾十或上百年歷史了吧,我估計國民黨,甚至清朝的監獄也差不多,國外的監獄也興犯人管犯人嘛,你說呢?"
"我手裡有一份松山菜單,你不認為這太過份?"
"賊有賊道,既然進來了,就不應該埋怨別人對你過分。你不就因為過分才坐的牢嗎?又不是享清福,人人都要懂得一個怕字。"文某摘下警帽,撣著上面的微塵,看得出,這是個有潔癖的文質彬彬的警察。他會笑著殺人,像希特勒手下那群出身名門貴族的納粹軍官,一邊熱淚盈眶地欣賞蕭邦和莫札特,一邊下達集體"解決"猶太人的命令。
"你喜歡音樂嗎?"我不禁脫口發問。
文某悲憫地凝神我半晌,下意識地彈彈袖口:"當然喜歡。"接著帶我回房,在走廊裡,他再次叮囑:"不要多管閒事。我已經同你在外頭談了這麼久,裡面會另眼相看的。"
回到房中,衆賊正在看電視,上頭們紛紛讓坐。黃崗笑道:"文幹事開的恩。"就拉我在兩路口身邊。兩路口和解地點點頭,黑白螢幕裡,圖像隱隱約約,可大夥瞅得津津有味,我不禁嘀咕道:"裡面沒東西啊。"不料兩路口傳聖旨一般聒噪道:"反革命說裡面沒東西,人工天線哪兒去了?"
此時我才注意到電視櫃後屹立著兩名衛士,一人模仿天安門儀仗隊的旗手,身板挺拔,雙手筆直地撐住天線;一人則肅立,臂彎裡躺著莫須有的鋼槍。老三石頭命令"換人",兩衛士聽令,像機器人一般互換位置,完成了"紅旗交接儀式"。
原來電視天線是斷的,非得人工嫁接。黃崗不耐煩,劈裡啪啦按完了所有頻道鍵,又打著手勢,指揮"旗手"向左、向右、再向右、向左、稍偏、稍正、拉長、縮短、東北方、略斜、西南方……折騰得沒完。電視機弄得像個炸彈,麻木不仁的圖像內突然爆個冷門,清晰幾秒鐘,然後在大夥的歡呼聲中恢復本來面目。
"旗手"累得大汗淋漓,黃崗氣得朝電視車櫃猛踢一腳,奇跡又出現了幾秒鐘。最後兩路口站了起來,用手捉住天線末梢,銀屏頓時清楚了許多,不過畫中人物的上半身都混淆一團,且向左上角斜拖出長長的慧星尾巴。
黃崗贊道:"不愧神偷,腦子就是夠用。"旋即喝道:"二天線!"
"到!"
"向老召好好學習。"
一場電視,人工天線換了三輪,我卻始終不知所云。十點鐘吹哨打鋪,我的被褥已換了,同鄰鋪老頭一個規格。夜闌人靜,上頭們鬼鬼祟祟聚牆根喝酒,一人呷一口,半晌不願呼出酒氣,挺寶貝的樣子。我也被邀請去灌了一大口,搞得賊王們挺心疼。是的,才幾天功夫,我的"地位"就變了,難怪人們常說,蹲過大牢的家伙,放到哪兒都餓不死。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明鏡新推出「這一時代的中國『末日審判』之文本」。(多維社)
出於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在收審期間,我擅自捎過許多信。作為交換,我必須對上頭有求必應。這兒人口流量相當大,每個來客都面臨著勞教、逮捕或釋放的可能,上天堂和下地獄的運道各占一半。"地下郵路"應運而生,呓吠ㄟ^獲釋的賊(或即將獲釋的在巷道裡流動做事的雜工)夾帶出境,然後郵寄,所裡馬虎的警察不少,這類事因此屢禁不止。
黃崗和石頭同我"推心置腹"成為哥們後,就經常揣著我的私貨,隔著鐵柵同"巷道賊"瞎聊,看能否抽空子捎出。我的"新罪行"被一再查獲,但我破罐子破摔,終於創造了奇跡。一九九四年五月,當我從詩評家楊遠宏的酒桌子上偶然獲悉,他還保存著我當時從牢裡寄出的一封報警信時,我有恍若隔世之感:這一切真的發生過嗎?我竟然在信裡叮囑他通知誰和誰,千萬別承認什麼事。醉鬼楊捏住我的手,久久不鬆開。他雙眼溫潤地說自己這幾年,比坐牢還難受。他說那時的黑道詩人如驚弓之鳥,四處亂竄。非非詩人藍馬和楊黎也來通知過他逃跑,"這世界太小了,"他喟歎道,"無處可去。"
我的主審員秦科長黑臉白齒,顯然經受過革命戰火的熏陶。他由此自負得想像力發達,比我更像詩人,他審理案件如同創作三流的偵探小說,先根據主觀假設推斷出動機、細節及後果,然後朝著既定方向勇往直前。如果罪犯膽敢節外生枝(或案情的發展出現意外),他就會像獵狗一樣撲上去,把你當作前進途中的障礙來克服掉。此刻,任何躲閃,退避或澄清真相的聲明均只能使老秦的鬥志更加昂揚。
"我們有的是時間,"每次提訊結束時,他都習慣性地這麼鼓勵我,且有意無意地伸出手來。如果你試圖去握,那就大錯特錯了--老秦馬上會以柔中帶剛的凝視代替握手,似乎你只差半步就回到人民的懷抱了。
(未完待續)
多維編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明鏡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後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像《古拉格群島》一樣,它具有文學和見證的雙重意義。作家王力雄認為:為廖亦武慶幸的倒不在於他對歷史的作用,而是為他在向歷史交出証詞的過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專制鐵蹄踏為泥塵的尊嚴。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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