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詞》選載之三:一輩子的雷放在一分鐘內打完 (續前)囚車沿盤山道逶迤上行。不一會,我聽見了嗚咽的松濤,春雨逐漸密集,駕駛窗前的雨刷軋軋擺動開來。我明白自己陷入了舉世聞名的重慶歌樂山,國共兩黨都有大批的幽爝[蕩在山裡,我的腦中突然跳出一句詩,它恰到好處地概括了這次命運突變:一輩子的雷/放在一分鐘內打完。
車在重慶市公安局松山收審所門前停穩,兩台攝像機迎了上來,我在招牌前擡銬亮像,下意識地挺胸皺眉頭,一幅憂國憂民的怪模樣,似乎演戲的癮還沒過足。豈料警衛對我當頭棒喝,接著飛起一腳。屁股火辣之餘,還得喊進門報告。反覆三次,最後一次被告之聲音不夠大,但到底勉強過關,被搡入老式地主莊園一般的前院天井。特務們在天井周圍匆忙出沒,像替一位老人辦住院手續。雨下響了,若干水線爬過我的臉,匯聚至下巴噠噠地墜落。我企圖挪動濕透的軀體,警衛嘩地掉轉槍口,大吼"不准動"。
一位瘦高個兒的老警官應聲浮現了,他衝警衛擺擺手,那機器人一個漂亮的後轉就不響了。接著,他招呼我上臺階避雨,並檢查了快被鋼齒卡斷的手腕,"忍耐點,"他輕聲說。
過了一刻鐘,特務們又擁我進一漆皮斑剝的拱門深入到後院回廊,穿堂風冷不防地砍向我的脖子,涼得淌血,兩拐三折攏了樓梯口,引領者先上去交驗了路條。我擡頭見光亮處的持槍警衛,汲取剛進門時的教訓,鼓足氣喊報告,豈料又觸犯了虎口禁忌:
"狗日的吃了豹子膽,敢在這兒亂吼!"
"重來!"前面的特務低喝。旋即擋住俯衝下來的槍托,陪笑道:"他是初次,不懂規矩。"
我像一條生性遲鈍的毛狗接受了十幾遍"重來"指令,方被允躬身登梯,在二樓梯口,被警衛絆了一跤。跪起身,特務替我解了手銬,催我簽字畫押,並帶走了背包、皮鞋和襪子。
我正愣著,說時遲,那時快,五個藍衣光頭的勞改犯(簡稱紅毛)以不同的方位撲過來,我被按翻在樓道中,手腳反剪,一個紅毛從前扯住我的雙耳,刀手方手執推子騎上身,神氣活現地掐掐頭皮,開始剃頭。先從後頸窩勇往直前開出大道,然後舉推子左右縱橫,把咬牙切齒的氣力活做徹底。至此,即使是偉岸如虎的大丈夫,威風也掃地了,我的下半生再也沒有留過鬍子和頭髮。
我已經禿頂了,前額渾圓,像個得道的和尚,當我吹簫的時候,年輕的詩人廖鬍子,那個毛茸茸的野物,仿佛在隔壁狂笑,真想去拜訪他,但人是不可能穿透歲月之牆去追索昨天的,不知哪一位哲人說過,從我們身邊逝去的每一秒都是歷史,而成為歷史就意味著與死者為伍。
這本書為什麼叫做《活下去》呢?我吃了那麼多苦頭而沒有回報,還要自欺欺人地活著!臉色紅潤,笑得比誰都多,但我的內心激蕩著無法平息的雷霆之怒。我一個勁地鍛煉,企圖身心健康地熬到出頭之日,但出了頭又怎樣,我又不可能到議會大廳裡去吹簫。
哥哥大毛埋怨我坐牢把淚坐沒了,不,是淚更稠了,稠得像血的淚是淌不出來的。在被買賣經濟擠扁了的日常生活夾縫中,令我滿意的人和事越來越稀少,稍微看得過去的文章更是鳳毛麟角,如果你想真實地不戴面具地活,最好主動申請住進動物園的鐵籠子。
我就這樣滿面傻笑,"心境平和"地廝混,在家裡白吃白住,同年逾七十的老父白眼以對,還守財奴一般大做買房娶妻的黃金夢。我不知何處去掙錢,但是讓有錢人割肉出血的事,我還是非常樂意幹的。我喪失自尊的重要標誌是朋友們常將我的光頭當作樂器,隨意彈敲,仿佛這玩意能由不同的部位發出不等的音響,九六年五月十四日深夜,詩人芒克在北京某小酒吧醉了,竟拍著我的腦門唱起來:"大禿瓢,咳,我的大禿瓢!"我的腦袋何時成了他的?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明鏡新推出「這一時代的中國『末日審判』之文本」。(多維社)
腦袋光了,我的身子也光了。紅毛們將剝下來的衣褲一寸寸捏遍,堆積一旁,才轉向檢查我的嘴巴、腋窩和腳心。我雙拳虛握腰間,本能地做了個提褲子的動作,紅毛頭目卻勒令我高翹臀部,他極其認真地用竹筷將屁眼翻掏了一回,方拍股叫"好"。
除了嬰幼兒時期,我這輩子首次這麼一絲不挂地置於衆目睽睽,展覽時間約七分鐘,真比人的一生還要漫長。而對於觀衆們,這是例行公事。我在陣陣陰風中哆嗦,用胯部緊夾住臉,這是出生前的胎兒的姿式,閉上眼,我就完全沈浸在羊水裡了。他媽的,我沒料到自己這麼不堪一擊。
我想說我是詩人,曾經身價百倍,可惜這個念頭只有使人更加懦弱,鼻子更酸,那淚水不住地湧淌。為了這刹那間的幼稚和崩潰,我後悔了許多年。我儘量將飽嚐強暴的身體縮小,再縮小,我想,初夜的雛妓就是這樣避開傷害的。
搜身畢,外衣外褲皮鞋褲腰帶都充了公,我只好雙手提著褲腰,赤腳跟一藍衣老者(監內非正式管理人員,囚犯們呼作"好伯伯")轉往右邊回廊,走了十幾步,抵達巷道外側第一監室的柵欄門,好伯伯啓動門鎖,拖著狼嗥似的長音叫道:"二班接貨--!"
我頭皮一麻,但見迎面齊刷刷亮鋥鋥的兩排禿驢,個個盤膝挺胸,怒目橫眉,駭雷般集體發喊:
"賊!打死打死打死!!!"
我沒料到歡迎儀式如此隆重,雙膝一軟,就屁滾尿流地作了狗爬。門旁打手揚起大鐵門鎖,佯裝要砸,我急忙手腳並用,火速爬過室中一條六、七米長一尺來寬的小徑,直達屋角半人多高的大馬桶處。木質地板平滑如鏡,我面桶而蹲,兩手抱頭欣賞自己斯文掃地的嘴臉。腦後傳來一個至高無上的喝令:"賊!一二三四五六七,懂幾?"
我懵頭懵腦地申辯:"我不是賊,我沒偷東西。"衆賊鬨堂大笑。賊首兩路口(家住重慶兩路口的監舍召集人,尊稱"老召")長得細皮嫩肉,酷似武打小說裡的白衣書生,他的手掌朝下一按,室內狂笑就如刀切一般,戛然而止。
"讓他點菜。"他接著下令道。
我茫然地接過一紙菜譜,不料舍外鈴聲猝發,衆賊聞風而動,這幕戲只得草草收場。
(未完待續)
多維編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明鏡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後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像《古拉格群島》一樣,它具有文學和見證的雙重意義。作家王力雄認為:為廖亦武慶幸的倒不在於他對歷史的作用,而是為他在向歷史交出証詞的過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專制鐵蹄踏為泥塵的尊嚴。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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