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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主页]->[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十四:没有看守一再暗示,我怎敢下狠手打死犯人] |
(续前)在大西南几省的万千毛贼中,重庆松山享有盛誉;其他地方对付不下来的狡贼,只需朝这儿一送,谁都得屁滚尿流。收审所弄死人是家常便饭,我很幸运,没碰上。因为当时的"坦检运动"刚方兴未艾,就传来了市中区南纪门收审所死人的好消息。于是,连弯也用不着转,一个运动马上变成另一个相反的运动,将四周的坦检标语刷掉,换上打击牢头狱霸的内容。仓促间,红毛犯人们把贴得最高的坦检标语忘了,于是狱中就出现了两大运动并存的红火局面。同样规模的囚犯大会在放风天井召开,同样的公检法司官僚依次训话,所不同的是台前多了一排五花大绑的倒楣蛋。 松山也照惯例揪出了一串牢头狱霸,均被加戴土铐和七十余斤重的超级脚镣,沿二楼回廊游监示?。每人脖子都套一根绳子,由巷道贼牵着,当班好伯伯手持响尾竹竿跟随,像一个牲口贩子,边吆喝边抽打行动迟缓者。镣链拖地,山崩地裂一般的回荡经久不息。上头们簇拥铁栅,探头探脑地迎接这一行色悲壮的戏班子,两路口道:"八班的菜点爆了,上头全军覆没。" 两个小时过去,戏子们的步履越来越沈缓,但仍在响竹的催逼下,一圈接一圈漫游;每到一处囚栏,他们都挨个重喊台词:"我是某某,因为充当牢头狱霸,被政府处罚。我罪有应得,大家千万别跟我学。" 酸嗓哽咽,凄楚无比。我注意到他们的脚踝早已血肉模糊,有人摔了一跤,却本能地抱着头,任凭响竹怎么狂抽,也不愿爬起来,他被拖下去,接着又有人摔跤……最后,只剩下两人,不约而同地跪倒,磕头哀告,"拖不动了。"
运动取得了全面胜利,某监狱首长总结道:"只要监狱还存在,坦白检举和打击牢头狱霸就如两只丝纹相扣的齿轮,循环往复地带动全体服刑人员的生活。" 九二年春,我在石板坡看守所与松山打手崔某同处一室,其时,他因为在坦检运动中致人死命而被一审判处极刑。退庭回监后,他镣铐?当地揪住我,像扯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谵狂地喊:"我打死了人,我该偿命,但松山某某干事也该偿命。没有他的一再暗示,谁敢下狠手?" 我问,"他是怎样暗示的?" "他先后几次站在栅栏门外,脸色阴沈,脚在楼板上不耐烦地敲踏。上头几位一见这催命鬼,腿肚子都抽筋了,转过头就吼我。你也晓得松山的打手是替罪羊,逼出了案子,管房干事得奖金,上头跟着沾点口福,却轮不上我;捅出了漏子,我是第一个顶缸的。" 虽然构不成证据,我还是将崔某的泣诉原样写入了他的"死刑上诉"。我们的父母官李矮子在上首桌后不断地看表,"快点!"他说,"我还要去接娃娃,过了六点,就来不及了。" "那就明天吧,"我从前额抓下一把热汗,"我还有三大篇。" "把要点写清楚就行了嘛,又不是创作小说。" "人命关天。" "关个屁的天!你在我手里写过二十多份死犯上诉,救活过几人?"李矮子直截了当,"高院的死刑复核巡回小组下来了,现正在隔壁研究呢。" "已经研究了,还要上诉干啥?"我生气道。 "这是个法律程式,材料都要补齐。" 崔某听得面如土色。此时正值重庆各监所打击狱霸的统一行动进入高潮,崔某等三名案犯次日便被押回松山,大会批斗。然后五花大绑地拖往附近的松林坡(国民党特务杀害杨虎城将军全家的地方),依法处决。 我在狱中不可能充当什么光彩角色。我职称低微,社会名声也不大,不够享受单间的资格。在大监舍关久了,鱼龙混杂,为了生存,就不得不感染恶习。前两天,家里猫狗皮子痒,我就依次擒来,兴致勃勃地捉了一下午的跳蚤,指甲都掐红了。那针刺般细微的炸裂令我神经酥麻,我洋洋得意地将一粒小小爬虫举到母亲和宋玉跟前,企图作详尽的形体介绍,她们却尖叫着逃得远远。 昨晚,好友李亚东请我吃火锅,在新筑成的南门大桥上,一乞丐凭栏当?手淫,我驻脚欣赏,挺入神的样子。老李却险些呕吐。这未经战阵的书呆子一把拽起我埋首疾行,我恋恋不舍地回头,还咕哝道:"这是难得的街头风景啊。" 老李凝视我半响方道:"你太健康了,健康得有毛病了。" "什么病?我一顿能吃三碗。" "猪。"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活得像猪。懒觉睡到十点半,起床冲冷水澡,活动一番筋骨,然后专心致意地吃。未婚妻宋玉责备我吃相可怕,穷人就是这样,哪怕天垮了也得填饱肚子。我害不起病,在这个猪圈国家里必须要有一副什么都能消化的铁胃。 见证人的胃,有时不是通过思想,而是通过牙齿、血、肯头去舔和咀嚼周围的人味,时尚记忆发酵过时记忆的溲味。人人都爱钱,人人都爱骂臭钱,于是"逐臭"成了永恒的时髦。 我的写作格言是:猪毛出在猪身上。为了透彻准确地了解一种事物,你必须像苍蝇一般叮上去,嗡嗡声很讨厌,你得提防着吃巴掌。但你生来就是干这种脏活的,犹如远古的医生,通过尝人的粪便而知道一个时代的宿疾。 我怀念儿时的露天粪坑,我曾经蹲在上面边拉边观赏美妙的月亮--这就是"月是故乡明"等古诗在海外华人中盛传不衰的历史成因。时空的距离?生美感,爱国也包括爱祖国的茅坑吗? 我从来不爱抽象的东西,故乡比祖国要具体一些,家更具体。我愿意忍受专制和生活困境的双重夹击而呆在这座城市里,是因为习惯。当你在一个夏夜吃饱喝足,再去游逛王建墓周围的火锅一条街时,所听到的全是麻辣汤料沸腾的咕咕声和人嘴咀嚼的嚓嚓声,下一步就是长膘和排泄(包括滔滔不绝的精神排泄)。这种家畜化的末日图景正是一棵树从发芽生长到枝繁叶茂的必备养料。 为了吃屎而生存。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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