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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选载之十七:艺术家反抗世界的方式是作践自己
(续前)慕导的压轴戏是动员全体毛贼合唱《松山的小和尚》,但见此贼手执指挥棒,于台前往来踱步;腰弓如虾米,脚小心地踩着节拍。他的棒尖朝下一点,前排一溜盘膝和尚马上挺起腰背,齐刷刷地举臂舒食指,模仿日本动画片《一休》的主人公,在脑顶盖划圈,舌尖还咯、咯、咯地弹着响板。"前奏",慕导传令,还挺骄傲地向后猛仰脖子,指挥棒随之一挑,后排一溜踞跪和尚立即双掌合十,憋足劲一起吼:"松山的小和尚哎--!"
"停,停,"慕导发火道,"只晓得吼!肠子胀伸了是不是!他妈没一点美感。"
"跟兵营大合唱差不多。"老二李某附和道。
"分成两轮唱一段,然后才是对唱。对唱以缝中的开水贼为界,左右朝中间看,点脑壳丢媚眼,像初上舞台的村姑。最后才是全体大合唱--不是吃了火药的吼法,而是嗓门低低的,温柔点,这叫,这叫,"
"混声。"我胡乱补充道。
"对,混声。"慕导点头咕哝道,"一群混蛋自然是混声。"
松山的小和尚哎,/
初入庙门两眼泪汪汪。/
上头就是佛,/
赶紧去烧香,/
政府赏你老乾饭,/
外加清菜汤。
一百零八味药,/
吃得你心发慌,/
不死也脱层皮哟,/
松山的小和尚,/
何时回家面见爹娘。
事隔多年,此情此景仍历历在目,而慕导却不知去了何方。我们的天性曾那样接近,以至于在内心深处,我把他认作同行,可惜我同他的缘分太短暂。
这黑道戏子永远不会站到舞台上,可他会不断地编导下去;中国民间有这个传统,就像一个瞎子走街窜巷地拉二胡,他的舞台就是双脚和一对盲目,他想像着有许多高质量的听?。
慕明是个心灵的瞎子,但他比中国九十年代的所有影视明星都棒,因为他是从民间艺术的根系上衍生出来的,自生自灭的。设想一下,如果当年有一架摄像机从暗里瞄准他,所得到的镜头说不定会刷新今日的影视概念(吴文光的《流浪在北京》作了类似的尝试,但浅尝辄止。况且他太艺术化,中了时尚的毒)。
八九惨案后,中国一下子蹦出了若干喜剧明星。中央电视台还为笑星马季举行了六十寿庆。老马的徒弟分胖瘦两类,分列左右,老马弥勒佛一般居中,满台桃李争相以幽默的手法拍马屁,这象徵国泰民安,我们天天都过儿童节。
我也同家人一道坐在电视机前,嘻着一张乌鸦嘴。"笑一笑,十年少。"中国人就是这样忘却时间的。
光头日益圆滑,除了写作和吹箫,我的生活轨迹逐渐适合中国国情。前一晌,省三监狱的难友杨伟送来一只精致的乌笼,里面关了一对虎皮鹦鹉,他说是送我解闷的。在公园里,只有退休的老大爷才借笼中鸟解闷。
雄鸟先逃走,父亲又放了雌鸟,笼子空了。我感到惘然若失。他妈的,这心态起码有八十岁。
革命电影里常有政治犯放飞蝴蝶,昆虫的动人画面,现实狱内,没这么浪漫,能放过几只蟑螂、蜘蛛就不错了。
慕明是鸟儿手戏专家,只要阳光能从天窗透入,他就躺在地板上,手脚并用地忙乱半天。墙作萤幕,"这是燕子,这是麻雀,你看,老鹰来了,翅膀像两扇门板。俯冲!"他嘎嘎怪叫,脚闪电般地钳住了手,"麻雀倒楣了。"
我重重叹了口气。"你不感兴趣?"慕明翻身坐起来嘀咕,"我的手戏很有名。"
"叫化子打手虫--穷欢乐。"
慕明哑半晌,方?头强笑道:"给你摆个八卦乌龟阵咋样,灵得很。"随之招来房管事,一位从天津流窜至川的麻脸跑滩匠。
我提心吊胆在扑克阵边坚守个把小时,麻脸反反复复,机关算尽,可那阵依旧纹丝不动。慕明急道:"没其他办法化解了?"
麻脸泄气道:"劫数。这乌龟已爬不出去了。"
"永死阵中?"
"至少三年吧。"
"三年就三年,"慕明豪迈道,"只要有出头之日,三个三年也值得。"
"鬼才知道。"我心凉道。
"肯定能出头,"慕明一再强调,"连我这种社会垃圾都相信。"
六四七周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出头,可一想起这话,心还是有点热,甚至有点酸,因为老百姓(包括我的家人)对出不出头失去兴趣。政府市场化的统治策略正在奏效,金钱就是一切,有了财力作后盾,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化意识形态,弹压反对派。你唯一的康庄大道是爱钱,因为搞政治和爱国更需要大把钞票。作为劳改释放犯,我出狱至今仍在安全部门的细致关怀下,虽然我对"政见"的含意似是而非。金钱能够消解所有政见,决定一个人的现实身价,我的同案多数下海就是证据。风闻万夏刚出狱就被朋友们拽进时装店"武装"了一番,在火锅席间,这位昔日才子醉熏熏地举杯哀叹:"输不起了,再不能坐牢了。"
我的另一同案发狂地滥酒、嫖妓。"嘴和鸟都丧失了味觉,"他说。"八十年代和九十年的区别是菜肴,那时喝老白乾下烂馆子,现在喝老白乾下好馆子;那时搞女人费尽口舌比浪漫,现在一声不吭骑了就下。"
作践自己,也许是艺术家反抗世界的方式,像嚎叫诗人艾伦·金斯堡那样,堕落的同时,在自我内心留一声祈祷的净地,李亚伟和马松都曾在饭桌上表露写诗的强烈愿望,但表露之后,依然拿起手机,果断地回到生意中。
写作能给人以尊严,有尊严的人都渴望过一种历史生活(或者像哈维尔强调的,以个人的方式加入历史)。李亚伟曾当?讽刺道:"廖亦武认为他有资格写历史了。"
这话无意间点醒了我,从历史对抗(或叫记忆对抗)的角度,我到底承认自己是持不同政见者--恐惧,绝望,依旧蛮干着。这是娘胎里带来的。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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