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廖亦武作品选编 |
[主页]->[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二十二:把天地万物都当成赌具] |
(续前)衆贼为之叹服,七娃子无可奈何道:"那就孝敬前辈十份贝母肘子,下锅就起!" 打手应声做完几套舞蹈动作,赌王张起身欲退,七娃子牵住道:"前辈请上坐,小子来伺候您。" 老贼的大眼珠子咕碌一转,摆手道:"兄弟我一不敢欠你的情,二不敢传你的技,所以还是睡下面。俺的皮子厚,在虱子堆里滚起舒服。"言罢,大步挤到我旁边,闭目养起神来。
下午,赌王张过堂,不到一小时就回房了,还一路笑逐顔开。我见这七旬老翁居然反常轻薄,不禁好奇搭讪,老贼炫耀道:"承办人冒火了,俺最多半个月开路。" 我故作不解。 "承办人一慈祥,你就得小心,"老贼告诫道,"如果他好得像你的老妈,那你不飞钵也得判个死缓。俺年轻的时侯,国共两党的当都上过,后来老油了,也就刀枪不入了。" "您是拒不认帐?" "我赌遍江湖,帐都明摆着,"老贼高傲道,"承办人说:张三,你已经五次劳改、劳教,再送你去,我们也不好意思。我答:别客气,俺的案子顶破天也就三年。俺今年七十有三,至了劳改地,也只有养老的份,连看门守夜都成问题。承办人骂俺老毒物,俺马上鼓掌赞同:的确毒,俺赌龄六十三年,不知毒得多少人倾家荡产,离婚上吊。前几次坐牢,俺手痒难熬,就天天在劳教农场设擂台聚赌,赌饭赌肉赌不劳动赌逃跑,几年下来,至少要培养三二个技艺高超的小小赌王,为加快国家的货币流通,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了贡献。现在老了,俺想赶快把家传绝技留下来,劳改场所比社会上的苗子多,俺保证能收几个继承衣钵的神赌……承办人气得拍桌子,俺听音辨色,长声吆喝道:一只巴掌,拍了两下,五根指头!么二五,八个点!承办人狮子一般张牙舞爪,俺趁机挺起老胸脯:朝这儿打!两炮轰倒,凑个十点满贯,俺好办保外就医。" 衆贼听得入神,神头赞道:"好评书!"七娃子由衷奉承道:"最好我两爷子都去劳教,我做您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赌王道:"没这好事。俺只好等着卷铺盖回家了。俺上无老下无小,光棍一条。万变不离一,这就是最大,俺只有自己赌(毒)死自己罢了。" 赌王张是最后一个给我留下特别印象的犯人,天地万物似乎都是他的赌具。他甚至在我身上随意下注:"喂,七娃子,俺说这反革命十三号走路,你信不信?" "您咋晓得?" "嘿,文化人最怕十三,在西方,这是最不吉利的数位。"
果然被这张鸟嘴言中了,老招七娃子因此输掉了两份肉。六月十三号下午,天半边阴半边阳,细雨下得灿烂无比,一辆中型警车将我接出松山收审所,下山穿过沙坪坝向市中区驶去。我坐在后排,怀里塞着大团被褥和几本书籍,右手却被钢铐锁在前排靠背。我突然发现刘太亨在最前排,我们阻隔几排座位,有咫尺天涯的感觉。这个瘦小的可怜虫此时蜷缩得更厉害了,我只能在汽车颠簸时瞻仰到凸出靠背的半截秃瓢。"好好欣赏一下外面的自由风景,"紧挨我的警察提醒道,"这一去,离外面的世界就远了。" 我心如死灰。天气似乎也随着糟透的心情变得险恶难测,在阳光和乌云的交媾中,热雨精液一般坠得密了。我下意识地把鼻子顶住车窗,像一个将被永远关在家中的不幸的病孩子,麻木地观赏着彩色雨幕中游弋的伞以及不打伞的,傲然漫游的山城姑娘们。不知我们谁在鱼缸中?谁穿行在鱼缸中? 当政者的玩物啊。 真想一拳砸碎这玻璃窗,真想拼一腔血,在街上跑,躲进一顶伞或海星下面,我的灵魂已经这样做了。可肉体依旧在钢铐之中。我的生殖器勃起了,自由在此刻沦为既超现实又形而下的意淫。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
©Boxun News Network All Rights Reserved.
所有栏目和文章由作者或专栏管理员整理制作,均不代表博讯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