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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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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警车开得挺野,连拐弯也没减速,由于胡同口太窄,下坡时险些就冲到街沿上去了,行人和车辆纷纷避让。司机是个浑小子,老是抵着别人的屁股才踩?车。我的身体一个劲地前倾,仿佛是个迫不及待下地狱的魔鬼,就这样陀螺般倒拐,街两旁店铺林立,像花花绿绿的活动戏台,急速地开幕收场。终于,石板坡北里十五号到了,我眯起眼缝,瞅见重庆市看守所的大招牌。 入大门没下车,钢盔扣眉的门岗检查了警察的手续,就挥旗放行,在这个繁花似锦的兵营里,练武喊杀声此起彼伏,警车从地势低洼的正门盘桓而上,绕练兵操场一周,赤膀光头的赳赳武夫肉搏正酣,令我等鼠辈胆寒。 进二门时下了车,立正报告,哨兵纳入。门内有宽敞的停车坪,在车坪左右,分别是石阶小道,盘绕着花坛向深处延伸。我受令小站,让刘太亨先拾阶而上,约十分钟再重蹈覆辙。阶分三段,前段蜿蜒在花坛草地绿树中,像山城特色的疗养院,道旁还有石桌石凳。但越朝上,视野越空穴来风,所谓深监重地就盘踞在一溜陡峭石梯的顶端,乍一仰望,酷似祭坛或微型神庙。待我挺直蜗牛之腰,立正报告入门时,不禁回眸偷?滔滔如潮的夕照,山城犹如一口熬煮杂碎的巨锅,本市最着名的大圆盘建筑从锅底咕咕冒泡。"飞碟大本营,"我想,"我会被劫持吗?" 接着是检查搜身。过堂风嗖嗖作响,几位执班政府在门两旁的长椅上乘凉,大厅里有一堆人围观下棋。我被红毛劳改犯一寸一寸捏个遍,被套里的棉絮抖掉,扫进了垃圾堆。折腾毕,承办人勒令我在一张四折的白字条上签字,我签了。次日方从管房巨政府的口中得知那就是逮捕证。
时已初夏,我还穿着冬天的外套毛衣,右胸和右臂是阿霞亲手用黑毛线绣缀的一对日月图案,像正戴孝的胡子巴喳的蔫老头。两年后,我才从自己身上读出"暗无天日"的含意,于是立即舍弃,转赠给一位服长刑的难友。 潦草剃头后,我被搡入后院大铁门,这是整个看守所的核心,重刑未决犯的羁押地,周边大墙高达九米,墙四角设塔楼形岗哨,而墙内监房像一根夸大的双层积木,直挺挺硬梆梆地横陈,看守们戏称这幢灰色建筑物为"活死人仓库",出人和入人分别叫"提货"和"进货"。 "十房接货!"随着一声拖长的狼嗥,比砖还厚的牢门?当开了,我眼前凸现出一片白花花的秃瓢,其中两位赤身露体,却披挂着脚镣手铐,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活生生的死犯。 我不动声色,似乎这一切是对儿时记忆的印证。在六十年代中叶的某县城,处决罪犯是全体人民社会生活中的大事,布告一出,万人空巷涌入公审会场,挂黑牌插刑标的死囚五花大绑于主席台侧,法官在台上通过高音喇叭审判,恰似阵阵雷鸣掠过无尽人海。那时我混迹于一拨小屁孩,学习泥鳅,冒着被踩死的危险,从连绵不绝的裤裆下往前滑挤,一心只为了出头之日向敌人抛扔果皮和石块。我目睹过那斯瘫软如泥被法警架起的镜头,感到莫名的亢奋,小雀雀翘起来了,人人都在喊"打死他!"警车来了,在起伏的人潮中扎开一条道。犯人浑身秽迹斑斑,脑壳被砸得一塌糊涂。小孩的兴奋自然比成年人持续得更久,我们跟在刑车后面跑呀跑,直到夕阳西下,车朝郊野纵深疾驰,我们方满头尘土地?步。枪毙人是在较远的山里,或河的下游,我们神往那最后的惩罚,却永远不可能在场,于是犯人的死景就成了大夥争论的焦点,例如子弹从哪个部位打入,刽子手枪击的距离,血或脑浆溅多远,怎样瞄准,万一打不准要害,补枪还是用刺刀捅等等。 收尸照例是一床破席子,死刑犯的家属成了现实中的瘟疫,人人都躲避着。孩子们好奇,就相约晚上去那不祥的门洞里侦察,一见人影,撒腿疯逃。在大街人烟稠密处方站定回首,路灯朦胧中,斜曳着一条同我们一般小的鬼影。
这个鬼影般游荡的孩子后来成了作家,迁居省城。九四年我出狱,他特地以老乡的名义招待我,席间,他讲述了自己从贫苦家境奋斗成名的经历,却回避了种种心灵的经历。我趁着酒兴谈起狱中死刑犯,他急忙打断话头,说他对死犯的最初认识源于鲁迅的《药》。故事里的药是指只有刽子手能够搞到的人血馒头,因特治肺痨而价格昂贵,"那革命党人被砍头后,小说主人公指定要得到他年轻力壮的血馒头,"他描绘道,随之一字一顿地背出书里最精彩的台词:"那黑衣蒙面人左臂藏于身后,将右掌直戳过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跟前的死刑犯一短肥一长瘦,没有儿时记忆里的种种神秘。他们先是木雕般呆立,待监外传入"十房涨水"的吆喝,才如梦方醒,互相挤搡着抢抓架上瓷碗,从哗哗的水笼下接过清流,举过头额浇下来,丁里?当,挤眉弄眼的快活劲,酷似披镣戴铐的老猿猴,正混乱着,斜刺里杀出一位白净面皮的敦实汉子,喝道:"让新贼先洗!"?犯赶开死囚,赤条条严阵以待,我急忙卸衣剥裤,里外洗透,换下的贴身上衣和被褥沦为垃圾,扫归门角,剩余的毛衣、被套则被按入面盆。那颇有威风的敦实汉子在天井中,隔墙高声申请沸水烫杀虱虫,我则接受指令,在洗衣盆内原地疯奔十分钟,直到马失前蹄。?犯哈哈浪笑,从地上拽起一个旧貌换新?的英俊和尚。 敦实汉子文智令我举手?胯,群贼轮番详细勘察,确认无异味异物,方允许与其他十六名和尚混淆一体,鱼贯入内舍。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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