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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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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我们的管房政府姓巨,肌肉发达,却保持着尖细的童音。翌日清晨,他按例行公事提我的见面讯,将大致案情记录在册。此刻旭日东升,穿堂风也凉爽,我斜乜窗外,山城在一张镶满钻石的巨大纱巾的覆盖下。闪闪烁烁的鸽群,是太阳的蛋壳斑剥飞扬的粉尘,我张嘴吞了一口这自由景致,心旷神怡之余,就趁势向父母官喊冤:"让新犯连值一个月深夜班是不合理的。" "这是我批准的。"巨冷笑道。 "也不合理,"我强道,"睡眠不足,班值不好,还影响提讯。" "你值班打瞌睡了?"巨厉声道。脸一变,就转身取墙角的电棒。
"绝对没有!"我急忙立正撒谎,"我长期失眠,准备承包夜班。" "蹲下!"巨当头棒喝道,"谁让你站起来?犯人要有犯人样,该蹲,该站,听本政府的指挥。" 我犬式下蹲,擡头仰视主子,不料更大的主子到,正眼也不瞧巨。我像木偶任其摆布,过两道岗哨,下梯上坎,抵达狱内另一端--预审科提讯楼。 底楼走廊两旁都是审讯室,随便破门而入,新一轮审讯开始了。"按照我国的法律程式,这是预审,"主审员李科长强调道,"不同于侦察审讯,如果你的原供与事实不符可以推倒重来。" 一个诱饵,我却不顾死活地咬住。我滔滔不绝地澄清事实,一反往常的缄默和狡赖,沿着语言的重复怪圈,我绕回审讯的起点。环境变了,窗明几净代替了潮湿阴暗,审的次数多了,就逐渐弄不清这次和上次的区别。我不再绞尽脑汁地搜寻事件线索,我是首犯,我的口供具有权威性,这种权威性也包括以胡说八道去对付诱供。 翻云覆雨的临场发挥也构成罪证,两个多月后的一个炎热下午,李科长终于挥汗如雨地宣布:"预审也是对上轮审讯的复查,我们预审的结果为:犯罪事实清楚,侦察手段合法,因此,我们将把建议起诉的意见书提交检察机关。请您在预审终结的笔录上签字吧。" "这是个陷阱,"我耍横道,"我拒绝签字。" "八月七日,我们再次组织重庆市主要文化机构的二十多名专家学者开会,讨论《屠杀》和《安魂》的问题。这是会议纪要,这是西南师大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吕进教授等七人的定性意见书。此外,我们还掌握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包括您的同案和亲属的旁证材料。争取个态度吧,廖亦武,顽抗无济于事,从轻处罚还是有可能的。" "吕进说的不算数,"我狗急跳墙道,"他公报私仇。几年前,我同李亚伟、周忠陵去西师讲课时,曾当衆揭过老吕在清除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运动中的短;他与贺敬之老婆的关系也非同寻常。" "这与本案无关。" "怎么无关?"我嚎叫道,"这鸟教授必须回避。" "您直接向法院请求吧,"李科长怜悯道,"法盲。" 刘丽安诗歌奖的创立者Love,Anne女士在读了卷二《黑道》之后,曾提出"作者有诽谤罪的危险",我的答覆是"我既有勇气为我的诗歌坐牢;我同样有勇气为我的小说坐牢"。看来,坐牢永远是一个囚徒最后的武器,当他拒绝公衆的道德审判,同时又放弃为自己的文字行为辩护时,法律上的判刑就转化成一种自囚。 自囚能够反证国家的虚僞,却不能唤醒公衆的良知。苏格拉底从容赴死就是永恒的自囚。今天,我们仍能从几千年前的祭坛上,倾听到他惨痛而庄严的告别辞:"时辰已到,我们各走自己的路,我去死,你们来活,何者为佳,唯上帝知道。" 谋杀智慧,谋杀内心的真实和通过内心传达的上帝的声音,人类能洗尽这样的耻辱吗? 苏格拉底在中国的后继者是汉代的司马迁,他在一种内心激情中创作历史,被掐掉了卵蛋仍然不改初衷,他的书留了下来,从万劫不复的个人深渊中上升为万史之首。 墙头草吕进还会红下去,尽管他已经红了十几年。既使改朝换代,教授依旧是教授,只要他见风使舵,懂得后现代操作,就能维持其公衆人物的形象。前不久,吕进教授就在自己的校园里举行了盛大的加冕仪式,向海内外文坛展览韩国某文化机构授与的黄金艺术桂冠,我相信,还有另一顶桂冠等着他--当他在法庭上指控廖亦武诽谤,并最终获胜时。 值得补记的是军事法庭曾经来人提讯。"不认识我们了吗?"其中一个红彤彤的大胖子操着北京腔问,还捧着一只大塑胶瓶咕咕灌水。 我摇摇头。
廖亦武(老威)所着的《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而中国没有一家出版社敢让这部《证词》问世。明镜新推出「这一时代的中国『末日审判』之文本」。(多维社) "重庆这火炉子,把你的记性烧没了。"胖子调侃道,"我姓黄,在松山审过你。" 我恍然大悟:"你们是为曾磊来的?" "你不想把你的哥们弄上军事法庭吧?"胖子直截了当地提示,"他不懂诗不懂文,跟你们瞎混,你提出要租他的设备拍片子,拍完后付钱,他出于哥们义气就答应了。" "曾磊这样说的?" "我们猜的,八九不离十吧。" "你们侮辱人。" "你说话小心点,"胖子的助手警告道,"我们没有逼你。" "曾磊是个头脑简单的大头兵,但为人仗义,哪会收钱?他不懂诗,难道不懂镜头效果?" "这就对了。"胖子裂嘴笑道,"继续交待。" 天气闷热,胖子一个劲地咕咕灌水,军衣早扔到一边,连背心也湿透了。兀然,刮刺一声惊雷,户外下起瓢泼大雨,电灯灭了,胖子冲着幽暗的天骂"操",审讯草草结束。 我在昏黑里签字划押,枯坐等候雨歇。胖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灯又亮了,雨幕密不透风,我们被困在怒海的心脏。这牢好像封闭的船舱,什么时候才能坐穿呢?我能感觉到世界在舱外瞬息万变,不知将来我能否适应它? 雨终于没停。胖子站起来,穿好上衣,率先出室穿过走廊,挺立在屋檐下犹豫片刻方道:"八成天漏了,你自己先冒雨跑回去吧。" 我二话不说,拔腿冲下石阶。站在停车坪中央,仰望了一刻钟。自坐牢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波澜壮阔的天空。变幻的乌云像一群奔马,鬃毛纷飞,铁蹄□开闪电,我的灵魂早已骑在马背上,我的灵魂早已抵达晴朗的夜空!四周停着好几辆车,而驾车越狱的梦我已做过多次了,我伸出颤抖的手抚摸一下车窗,我触电般哆嗦,四下张望时心在剧跳。唉,令人绝望的转瞬即逝的幻觉! 哨卡重重,我不得不逃离停车坪,登上又一溜石阶。我安全重归囚笼,感谢上帝,让我在风雨中孤独了二十多分钟,作为这短暂自由的代价,我感冒了一个礼拜。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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