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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选载之二十八:特殊部位搔痒让人一筹莫展
(续前)不知不觉,我患上了皮肤搔痒症,我的私人医生宋玉在观察良久后确诊为动物过敏,"你酷爱猫狗,搔痒动作也同猫狗差不多,爪子哗哗哗地猛刨,非把皮肤抠得像挨了鞭子似的。"
"我的皮肤太乾燥。"我敷衍道。
"那就少洗冷水澡。"
"不行,我属狗,心肺热,我已洗了六年冷水澡了。"
这病根肯定是狱中落下的,由于多次违规挨反铐,搔痒成了心腹大患,身体突出部分的痒,还能在墙缘,炕角磨蹭;最难堪的是私处、腿弯和腋窝深处痒,让人一筹莫展。自邻铺死犯先后离房,我只好四处求人搔痒,遇部位特殊,光陪笑脸不管用,就得不惜重金悬赏:"帮我一把,三块钱。"
"卵蛋和腋窝一道抠舒服,十元钱。"
"太贵了!"
"大热天,下身臭,我还不想干呢!"那菜农出身的盗窃犯卖关子道。
虽然这刁贼嘴脸可恶,但奇痒难熬我也顾不了许多:"价格好说。"
"你答应了?"那斯在我腋下撩拨一把,酥麻得我缩成一团。
"十元就十元,成交!"
苦捱一月余,牢头文智方应允我加入正规轮班,而此时,管房政府已换,新上任的父母官童军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夥子,有较强的政治冲动,在看守所以思想新潮、锐意改革着称。上任头天,他进房训话,废除老犯特权,敲山镇虎。
我终于睡上囫囵觉。山城热浪肆虐,昼夜不退,赤裸裸地躺上炕席不过两分钟,皮肉就粘牢了,一挪动,就发出丝拉拉的撕扯声。我的睡位升自炕中,吊扇在额顶疯旋,眼一迷缝,即沦入巨大的机器房。四面八方都是吊扇,那是怎样乾燥的风啊,沙漠哗啦啦地灌入嘴里,渴。栅栏一关,房中一小塑胶桶开水一会儿就抢完了,深谋远虑的老犯都各自舀碗水晾在窗台上,新犯没这特权,就尽着肚量喝,开水完了灌凉水,凉水一完,厕所奇臭。
我的邻铺依旧是死犯,并依旧瞌睡少,据说一闭眼就感觉到枪响,因此他常常靠墙呆坐,三角眼一眨不眨地盯牢我。后来我发觉他的眼中并没有我,就不再理会。
张死人是一桩贩毒案的二被告,好不容易检举立功,保住了脑壳,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被告上诉了,决意要拉他一道去。"好哥们嘛,生死与共,我在黄泉路上也有个聊天的。"那家伙还挺仗义的。
上诉不久,省高级法院二审裁定:"事实不清,发回重审。"于是中院再次开庭,这可怜虫还没回过神,就由死缓改判死刑,镣铐加身了。
才三十岁的人,头发就全白了,张死人顾水自怜,称自己是过韶关一夜白头的伍子胥。有个深夜,他扭我起身聊天,我拒绝。他就搬出几样小食品作为诱饵。
"你想说啥?"我迷迷糊糊地问。
"我的头发一个月就全白了。"
"我晓得。"
"头半个月判死缓,我高兴得当庭嚎啕大哭,我恳求政府从摺子上下钱买午餐肉,房里每人一个,不料过度兴奋催白了我一半头发。后来改判死刑……"
"我晓得。"
"乐极生悲者短命。"
"我晓得。"
"你晓得个球!"他骂道。旋即扯嗓唱一句:"血海深仇伍子胥,过关一夜愁白头。"
我的脑门一激,清醒了。我从这张青面獠牙的脸谱里,认出了刘死人,他俩都喜欢哼川戏。张死人也被提出去挨电棒,这是旧戏重演,还是老刘借个活尸还魂?我毛骨耸然,分明听见两个人在用同一喉管说话:"戏是醒瞌睡的,你也来一段?"
"一会儿,警察的电鸡巴再给你来一段。"我恶狠狠地咒道。
廖亦武(老威)所着的《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而中国没有一家出版社敢让这部《证词》问世。明镜新推出「这一时代的中国『末日审判』之文本」。(多维社)
"反革命,你的牢龄短,不晓得里面的蹊跷事。上路不久的死犯都要回来,有的还来好几趟,因为这儿是还阳的必经之地。你仔细听听,窗外有人翻墙,你起身看看。"
"鬼话。"
"是鬼话。鬼一说话,摞在窗台上的饭钵就当当响,或时响时不响。现在吊扇噪音太大,你听不见。"
我打寒战道:"你狗日的莫缠我。"
"缠?这叫耍朋友。你一定要等我上路满周年后再出狱,我好回来找你。有一天,你觉得自己屁眼儿凉嗖嗖的,那就是我了。"
"老子命大,你尽管来,"我讹诈道,"掐断你的疯鸡巴,到阴间做太监。"
搁笔半月,只为过年。昏天黑地地吃喝睡玩。损耗记忆力。游手好闲一年多,才写了十几万字,脑子在这骚哄哄的商业空气里,几近白纸。神圣感一被怀疑所消解,写作就成了包袱,不知何时能卸下这包袱,像下海的诗人某某那样,把写字当作码头工人式的劳动。他喘吁吁地劳动了近三年,挣够了房钱,我的手慢,好逸恶劳,大约不能成为某某第二,被同是诗人出身的书商栽培成写手。我坐够了牢,因此自恋着坐牢经历。
二月二十日清晨七点多钟,躺在床上听见邓小平死了。这是睡意最浓的时分,上帝原谅我无法爬起来。我在梦里聆听哀乐,向这个衰老得有些过分的灵魂鞠躬,但愿六·四惨案的冤鬼不会在天国门口向他讨什么说法。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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