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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選載之二十七:搶劫犯老藍一絲不挂地走上黃泉路
(續前)這個淩晨,我起來值班不久,竟無意間目睹藍死人的玩意兒蠢蠢而動,像一門微型迫擊炮,轟轟連射幾輪,內褲戳濕大片。老藍隨即起身,難為情地扒拉著,我急忙上前服務。"太齷齪了,"他紅著臉推辭,我遞上衛生紙,供其細心揩擦,再為之換褲畢,方退到炕壁閉目養神。
正朦朧間,藍死人舒指戳醒我,當頭比劃了一個碗,我二話不說蹦下炕,從桶裡舀來一碗水,他卻擋開,吩咐只要空碗。我困惑不解地遞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扯掉圓乳罩,對碗擠奶,呲牙裂嘴的慘狀令人毛髮倒豎。如此折騰了半個時辰,奶子好歹癟了下去,我接過那半碗粘稠的液體,見色澤淡黃,腥如爛魚。藍死人抱歉道:"沒幾天了,反革命,我想快點結束。"
翌日午後,酷熱難耐,藍死人的雙乳又奇跡般腫脹如初。他幾次突圍到水池邊,請求沖涼,都被牢頭文智擋回。衆犯人洗罷碗,又輪流擦身,他眼睜睜地盯著一池水越用越淺,終於狗急跳牆,赤條條地埋頭竄過來,撞破人牆扎入池子,他喀嚓舀起一缽水,卻不提防被文智打掉,他愣愣地浸潤在太陽的花斑下,青筋暴突,奶子顫巍巍地正要發作,牢門輕輕開了。一股清風中,飄曳著衆犯早已熟悉的溫柔女性的召喚:"藍某某,您出來一下。"
空氣陡然冷縮,頂上是無數黃金十字架構成的廣闊通道,藍死人的魂兒即將化作一陣煙,飄拂而去。我撿起一件衣裳給他披上,可一轉身,衣裳又落地了。值班政府和藍衣紅毛及時現形,大夥被趕入內舍。搶劫犯老藍,一絲不挂地上路了,他本想從裡到外洗個澡,乾乾淨淨地做鬼去,可惜來不及了。
六年之後的一個晚上,我又在白果林家中夢見了他,他光溜溜地推一大石磨,並不男不女地就著嗡嗡磨聲唱歌,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唱,那是多年以前流行過的一首通俗歌曲。後來,我也被拉出去槍斃了,並把一隻胳膊卡斷在磨眼裡。
驚夢之際,已是青天白日,便自我解嘲道:"夢死得生,今天必見遠客。"
果然,北京朋友魏海田來訪,他是鄒進的同學,曾在深圳蛇口招商局工作,是吳濱當年為我設計的越境潛逃渠道之一。
近兩年了,一首詩沒寫,我還被人們叫做"詩人",我感到可恥,這種奇怪的感覺從坐牢一直蔓延到現在。我曾把幾首獄中詩交曉渡看,他評價是"特定歷史環境的産物",潛臺詞是"已經過時了"。我的夢也過時了。而同一個曉渡在《後極權主義語境中的寫作》裡說:"八九之後,我曾接到一份兩位外地朋友聯名簽署的電報,電文是這樣結束的:'現在再談詩是一種奢侈!'"
我由此聯想到本世紀影響最大的一句話:"奧斯維辛之後無詩人。"但這並不能阻止成千上萬的詩人的湧現,因為人類不可能永遠生存在大屠殺的陰雲之下,他們要解構歷史,把苦難轉化成消費品。
我進看守所才一個星期,就因咭幋蚣鼙环翠D。獄醫同情知識份子,特意替我選了付大號馬蹄銬,而給我的對手箍上小號。半小時後,我的雙臂僅有點酸脹,而那廝的手背已腫成熱饅頭,鏽鐵嵌入肉裡,當晚就化膿了。
休息鈴一響,劉死人就把他的被蓋疊起,壘在炕壁,請我側靠以緩減肩背的壓力。瞌睡來得兇猛,但我輾轉難眠。我忍不住啃自己的右肩,以瞬間的刺痛替代令人瘋狂的斷臂的衝動!折騰至深夜,起床值班,我剛把手腕從銬中脫出,舒拳打個引體向上的哈欠,就被一位叫劉溫柔的值班政府逮住了。他幽靈般藏身後窗,窺視良久,才伸指彈了彈窗臺上的飯缽,我刹時魂不附體。
"快活夠了吧,詩人?"他的語調充滿憐憫,我慶幸自己運氣好--這位乾瘦的警官是同情學潮的,在入獄之初,他曾私自提我進值班室,聽我朗誦《屠殺》,並慨歎不已。
豈料次日一早,本房巨政府傳我出舍,換小銬,並宣佈延長戴銬時間,我殘存的理想主義就這樣毀於一旦。姓巨的調侃道:"怎麼,還不滿意?吃飯有人喂,拉屎有人代解褲子,你過的是國王的生活啊。"
我求他放我一碼,並賴在階沿上不進房,巨政府冷笑道:"你是大詩人,我這個小警察不敢強迫你,你就在這兒幫我看住那三個曬太陽的家伙,他們在房中賽歌,違規比你輕些。"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明鏡新推出「這一時代的中國『末日審判』之文本」。(多維社)
屋檐遮蔽著陽光,但我能從明晃晃的大牆直覺到太陽的酷烈,光頭跣腳的囚徒垂手直立在牆根的粉筆圓圈內,淋漓的汗水很快被汲乾了,三顆眩目的禿瓢積了一層薄薄的鹽漬,接著變黃,變焦,我似乎已從上面嗅到烤土豆的味道。正午時分,一囚徒中暑栽倒,巨政府令紅毛打來一桶涼水澆醒。地上卜卜地翻騰起熾霧,大牆一著水,則咕咕煮出一片水泡,緊接著,牆皮斑剝了一大塊。"偉大領袖毛主席說:'與天鬥,其樂無窮。'"巨政府一邊讓紅毛衝自己猛搖蒲扇,一邊鼓勵受罰者,"每人賞一碗水,繼續享受鬥天之樂。"
我跟著沾光,被灌了一碗水,熱汗頓時化作無數螞蝗,周身亂咬,我硬掰雙手下搔脊椎、臀部、後腰、股溝;又搖動膝蓋揩磨臉頰、脖子,再聳起雙臂,揮下巴對付最難受的腋窩。也有使盡渾身解數夠不著的部位,只得像癩狗一般尋牆面凸凹處蹭擦,直到血肉模糊。巨政府見狀拊掌大樂:"好戲,那邊是赤腳大仙在陽光下舞蹈,這邊是知識份子磨皮擦癢。"
我羞怒交集,遂要求回房。太陽逐漸偏西,三個囚徒追著日影掉換罰站位置,雙腿在滾燙的地面蹦噠得更歡。而此情此景,已化作皸裂田地裡焦渴的青蛙,沿著我的血管無望地蹦噠。我做過遍地紅光的夢,太陽像胎兒從我的胃裡哇哇大哭著燒出來,我的肉蜷縮得沒了,我被陽光剔成一幅精粹的骨頭架子,我跑呀,幾根通紅的骨頭向河邊跑呀,我的手反銬著,我夠不著水,我被光明操得暈頭轉向……
(未完待續)
多維編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明鏡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後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像《古拉格群島》一樣,它具有文學和見證的雙重意義。作家王力雄認為:為廖亦武慶幸的倒不在於他對歷史的作用,而是為他在向歷史交出証詞的過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專制鐵蹄踏為泥塵的尊嚴。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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