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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詞》選載之二十六:同兩位死刑犯鄰居在夜半建立友誼
(續前)我還在值死犯班,我已經熬到人體的極限,除了強制收斂心神以對付突擊審訊,我厭惡說話,厭惡思考,甚至下意識地厭惡思念家人。我的眼睛習慣性地半睜半閉,讀信睡覺,走路睡覺,單腿靠牆睡覺已不稀奇。我的高招是值班時手伸過柵欄,邊搖邊入夢鄉,恍然看去,像背英語單詞入迷。
我同兩位死犯鄰居的友誼就在夜半建立起來。我睡不醒,他倆睡不著,常常替我義務放哨,戶外稍有響動,就哐噹一銬,直搗我的大腿。我本能地蹦個高,頓覺劇痛非常,已短期半身不遂。
作為報答,我為他們寫家書,訴狀和遺囑。屠夫劉死人大名世忠,酷愛讀書,不捨晝夜。他習慣臉貼著書本,鼓著一千多度的近視眼嗅字。天氣熱,他就裹著濕衣濕褲蜷在濕地裡閱讀,時而被書中的情節感染,就嘿嘿笑出聲來。這時候,囚犯會輪番上前,摸揉他的大圓肉肚。老劉扭捏地躲閃著,像個天真的大頭娃娃。
劉死人性情平和,賣了十多年豬肉,從未出過事,卻因為某天與人口角,被連搧幾耳光。老劉盛怒之下,抓起水果刀,胡亂捅將過去,待他眨巴著從地上摸起眼鏡戴上,才發覺那廝趴在血泊裡抽搐。老劉傻眼了,在旁人的提醒下方背起傷員朝醫院跑,未到中途,那腦袋就軟軟地耷拉肩上,紫紅的舌頭吐了他一脖子。
我入房時,他已被判死二十多天,律師仍在為其作徒勞的上訴。老劉一輩子逆來順受,唯一的毛病就是瞌睡少,還不准別人勸自己休息,"前半生同豬打交道,睡得也像死豬;現在只好儘量鼓眼學青蛙,把一天掰成兩天活。"
"南美洲某國有個夢遊村,"我賣弄道,"人們在夜裡活動。種地、趕集、交易、燈火通明直達天亮,然後打著哈欠各自回家。有探險者白天進村,發覺日影昏沈,人們直挺挺地向前,若遇狹路相逢,雙方快相撞了,才突然閃開。連狗也中了魔,歪歪倒倒叫不出聲來。"
"我的前生就是夢遊村的,"劉死人笑道,"過幾天又要回那兒去了。"
"夢遊個雞巴,"藍死人惡狠狠道。兩個活死人老是擡杠。"人死如大糞。"
老劉乜他一眼,不理不睬地哀歎道:"全房的書都看完了,你這本《三國演義》我連啃了三遍,今晚準備再啃,我小時候就喜歡劉關張。"
當夜颳風,房內驟然降溫,衆犯紛紛加被,我無被可加,只好裹緊唯一的床單狼狽瑟縮。劉死人見狀,再三邀請我與其同蓋,最後竟不由分說地抱住我的腿。我們就這樣久久地互相摟腿,我感到那頑鐵逐漸升溫。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雖然有臭腳丫子抵著腮幫。
輪到我值班,劉死人仍在讀《三國演義》,不知沈迷在哪個段子裡,他的二目竟放射異彩。兀地,他棄書而起,哐地一銬砸向牆壁,仰天長噓道:"劉世忠啊,可惜你世代忠良,落得如此下場,苦矣!"接著石破天驚地扯出一聲川劇高腔,把空寂的監房攪成一團旋渦。"瘋了?!"衆犯不約而同地起身抗議,值班政府趕到,將老劉喚出去,烙了一頓電棒。可剛受完罰回舍,這無賴又嘻皮笑臉道:"反革命,你講的夢遊村應驗了,外頭風雨交集,牆上翻過來一圈吊死鬼。"
劉死人是轉到五房後上路的。據同舍犯人後來講,那天清晨,老劉同往常一樣,習慣性地盤踞在炕角,等待自己的伙食搭檔端來早飯。由於需要相互照應,大夥都三三兩兩地志願組合成小伙食團,而老劉自己選擇的開飯地點離廁所最近。
上飯了,劉死人雙手捧起碗,搭檔在下他在上。陽光猛烈地掃射著牢房,陰濕的牆面滲出陣陣冷霧,知了歌唱著,麻雀在電網上悠閒地梳理羽毛,這大約是夏日山城最沁人心脾的時刻吧,牢門靜悄悄地開了,一名警察走進來,背著手,站在洞開的鐵柵前沈思半響,仿佛不忍打擾可憐的囚徒們進餐。
"劉世忠。"他終於用極其女性化的悲憫腔調喚道。這聲音太熟了,童年,母親就是用類似的調子喚他回家的。而此刻的小劉,剛喝完第一口粥,正把饅頭塞進嘴裡。他本能地倒退,腳鐐將飯碗碰翻了,他的搭檔站起來,默默地退到一邊。衆犯都小心地捧著碗,保持著同一的旁觀者的姿態,有的還將嘴臉埋進粥裡。小劉像個不聽話的孩子,還在退縮,他似乎不願這麼突然就回家去。警察跨進房內,無奈地搖搖頭,手在背後彈了個響指。兩個藍衣藍褲的紅毛勞改犯接踵而到,友好地攤開雙手道:"劉,乖點嘛。"說著兀地單腿上炕,淩空一舀,就把這膽怯的肥胖兒童裝進四條胳膊搭成的人轎裡。
小劉的軀體在轎上仰面張開,二目入定,似一灘稀泥被捧了出去。他在陰間不會挨餓,因為他的嘴裡至死也沒放棄那半截饅頭。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明鏡新推出「這一時代的中國『末日審判』之文本」。(多維社)
我的另一鄰居藍死人上路的前幾天,前胸突然腫脹,隆出了一對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奶子,乳頭豔若櫻桃,把大夥的嘴臉都笑歪了,氣得那搶劫犯滿舍房兜圈子追人打。一不小心,就當地失腳栽下炕來,額角撞了個大口子。他掙扎而起,牛喘吁吁地坐在柵欄前,淚水、血和汗不由分說地迸流。牢頭文智忙喊報告,政府領了獄醫進來,也忍不住笑。獄醫為其止血後,說要提膿,就精心用紗布疊剪了奶罩,內敷膏藥,胸前兩個,頭上一個,扣得端正。這下室內樂炸了鍋,政府一走,衆人就圍住老藍開玩笑:"乖乖,你咋長出了三個奶子?"
藍死人必須天天換藥,稍微拖延,胸脯就脹得要命,大熱天,他仍緊箍襯衣,並將雙臂遮在前面,終於憋出一身毒瘡。他喜歡唱通俗歌曲,常常冷不防從牆根猛擡頭,來上幾句,但立即遭到衆犯的嘲笑。我是房裡唯一沒戲弄過他的人,作為報答,除了夜班我打瞌睡他放哨外,還送給我一張他女兒的照片,"挺可愛的小女孩,"我讚道。
"已經送別人了。"他咂嘴道,"她應該有你這樣的爹。"
"我也是個不稱職的爹,"
我檢討道,"管不了外面的大肚皮老婆。"
"你真聰明,"他喀喀笑道,"女人肚子一大,就死心踏地在家等男人。"
"天曉得。"我敷衍道。刹時心亂如麻。
(未完待續)
多維編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明鏡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後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像《古拉格群島》一樣,它具有文學和見證的雙重意義。作家王力雄認為:為廖亦武慶幸的倒不在於他對歷史的作用,而是為他在向歷史交出証詞的過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專制鐵蹄踏為泥塵的尊嚴。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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