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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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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续前)八月的重庆是名扬天下的火炉,监狱就是火炉的炉膛。吊扇哗啦啦疯旋,扬起阵阵沙漠里的燥风,水泼在墙上,吱地冲起一股白烟,随即就乾透了,房中犯人中暑过半,被接二连三地?出去,灌罢人丹,就抛在湿地上任其自然苏醒。而没中暑的犯人也夜不成寐,像发??期的兔子,五官熬成紫红。我钢筋铁骨的躯干锈蚀下去,而脾气却日见火爆,屡屡违规受罚。 感谢本房童政府,他像个称职的驯兽员,无微不至地关照一头老虎。他及时转给我家信,及时将我的不良状况通报探监的家属,于是阿霞写来许多情意绵绵的信,一个劲地谈肚里的孩子,逼我从中寻找父亲的感觉。家就在墙外,而我以前在家时,却把家当客栈。 满目疮痍,活死人在一滩脏水里熟睡如猪。牢头文智将其扯起,腾出过道,然后令人扒下一农民囚犯的内裤。大夥一拥而上,扯丝线拴住那根半尺多长的特大号鸡巴游舍。有鸣锣开道的,吹号打鼓的,一切都压低了嗓门进行。这是监房的节日,连死犯也蹲在炕头作鼓掌喝彩状,而被戏者本人却乐不可支地接受前呼后拥,还豪放地自打广告道:"不看白不看,世界第一大鸡巴,比非洲黑人还凶险的粗鸡巴!"
童政府有讨论国家大事的瘾,就在我受罚被铐时也不例外,"六·四肯定要翻案,但翻案之后,国家又会怎样呢?"他忧心忡忡地问。 "学苏联。"我上下耸动酸胀的膀子回答。 "中国没有戈尔巴乔夫,赵紫阳想当,但缺乏魄力。"他委婉地反驳。 "毛主席早就说'党外有党,党内有派',现在苏共就已分裂为中央、民主及保守三派,老戈居中调和。" "这无法长期平衡。"童政府起身踱步,滔滔不绝地纵论天下大势。我在一旁汗流浃背,痒不堪言,鼻涕眼泪也凑热闹似地乘虚而出,大损政治犯形象。我只得举膝揩脸,童政府见状,方罢口,并用其雪白毛巾为我抹了个痛快脸。我乘机提出解铐请求,童政府不置可否,却满面沈思送我回房。 当日傍晚,电视里传出头条新闻,苏联发生八·一九事件。仿佛为了呼应以代总统亚纳耶夫为首的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成立,狱中气氛骤然紧张,二楼加双岗并提前拉铃休息;次日,停止放风。不料,颠覆阴谋不得人心,戈尔巴乔夫夺回了政权,紧接着苏联解体。我被唤出房解铐。 躯体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撅起尼股推地。抹布由两条破裤折叠而成,呼呼勇往直前过去,再过来,反复多次,直到天井和内舍的水泥地都能照出人影。我疯病一般发作的劳动激情烧焦了许多人,包括酷爱睡湿地的死犯,"你把地推烫了,"他抗议道,"我要泼水。" "你敢。"我晃着拳头道。 他舀起水就泼,我一脚将钵踢飞了。 "你同死人较劲,就是同全房较劲。"文智警告道。 "死人的背后就是你!"我咆哮道,"有种就明砍。" "你多心了。"文智笑道。 我没把这笑放在心上,于是当晚我的铺位被文智的仆人大鸡巴抢先占了。?犯在四周坐山观虎斗,那平常胆小如鼠的家伙此时却大咧咧地仰躺着,在电扇的吹鼓下,连称"舒服"。我客气地请他起身,"我的铺位在这儿。"他蛮横道。 "那我的铺位呢?""厕所边。"我七窍生烟,扯起他的枕头扔向铁栅,他下炕捡回来,我又扔一次,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入套--楼上哨兵拉响枪栓,电动栅栏一开,我挥至半空的拳头随心脏落到深渊。 政府和执班政府李大胡子各提一根火星劈啪直炸的大电棒候驾牢门,背后还簇拥着大群蓝衣红毛。我和大鸡巴顺从口令,出监蹲在阶沿下,在凉风习习中听凭发落。大鸡巴急忙喊冤,但童政府的警棍已栽到他头上。这只夸大的蛤蟆蹦哒着,惨嚎惊天动地。 童政府进房隔着栅栏唤牢头文智,调查情况。李大胡子?起电棒烙我,喳喳运旋的弧光伸缩着,齿轮一般扎穿头皮,拔出神经,脑髓被搅浑了。我本能地埋头,双膝护住双耳,电流掠过后颈窝直达脚心,我身不由己地抖起来。 "咋回事?"姓李的边烙边喝问。 我舌头僵直。 我蹦哒开来,一只火筷子捅着蛤蟆跳。我伸手去抓电棒,但手脚?那被红毛们捉住。接着屁股朝天栽下去,嘴啃了一大口泥。我无法像做梦那样钻进地缝。 一只胳膊将我扶起,我恍惚中认出童政府。他黯然神伤地扭过我的双臂,戴上反铐。与此同时,大鸡巴已手脚自由地进房了。 监房喷出的眩目流光像大张的狮子口,我趴在口边,死活不入。?犯是伸差不齐的利齿等待着羞辱我,咀嚼我。 "进去,明天再说。"童政府劝道。 "不。"我□道。电棒戳过来,大约有两三根,我在电弧的围绕中痉挛,满天星斗如利刃织成的网,兜顶罩下,我被刀尖搅得浑身窟窿。"你还是个铁脑壳!"李大胡子怒道,旋即抛下电棒叉开双掌,左右开弓地拍来。我嗡地一声被打懵了,竟跳起来就跑。红毛们哈哈大笑,我再次被合力擒住受刑。电棒没电了,又换了几根新的,最后我被松开,架起来,却辨不清方向了。 "门在那边。"有人提醒我。 "还不认错?"大约是童政府的声音。 "不。"事已至此,我只能说不。我从小就特别□,三岁时,饿出了浮肿病,眼看没救了,一个老中医处了个药方--"用柚子壳熬一大锅水,趁沸腾之际,将患者横架其上薰蒸。如此每日三次,喊爹叫娘达半年之久,我的灵魂终于从鬼门关一路□着返回躯壳内。对于一个诗人来讲,酷刑能治异想天开的病。精神的种种病根源于肉体,只有皮肉受苦的时候,精神才会像恐慌的囚犯在里面上窜下跳,从而改变苦思冥想找不到出路的哲人状态。 万籁俱寂,我靠铁栅歪在地上,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要备受折磨?死犯坐在对面,双目歹毒,仿佛是我的另一半。这是《聊斋志异》里的场景:一个下地狱的新鬼被旧鬼兜头锯成两爿,然后用一根绳子拦腰捆住。 社会造就它的敌人,然后以惩罚敌人来巩固自身,警戒大多数人。认命么?仇恨么?还是超越现实处境,对一切保持置身局外的健康的判断力?我常这样拷问自己,我觉得以上三种选择都不属于诗人。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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