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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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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翌日上午,童政府通知我转房,"换一个新环境,对你有好处。"他替我解开背铐,关切地吩咐。"洗个脸,换身好衣服,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我强压住上涌的酸楚。"这是你的信,都拿着。全监狱就数你的信多,想想墙外的人是怎样关心你的,心情就平和些。" 太阳喷着火,把大墙上的苔藓烤成皮肤癣一般的卷儿。我环抱着行李,在童政府护送下路过四扇大黑门,鼻尖沁汗,心情却异常凉快。在第五扇牢门前,童政府命我站下,他咚地一声拉开门闸道:"这是你的新家。"
穿过前院,我迟疑地拱入内舍,一群秃瓢夥伴前呼后拥。我的行李被一个大眼小夥子接过去,放在炕尾,"我叫陈德健,反革命。"他自豪地说。 "我们都叫他陈主席。"一个精瘦的小黑鬼打趣道。 "听童政府讲,你是诗人?"陈主席道,"好人受罪啦。" 此时我注意到盘坐炕中央的死犯,大脑袋死鱼眼,脑门的凹槽触目惊心。他冲我笑了一下,似乎透射了我的五脏六腑。"有书么?"他问。 我递上所有的书,他挑了本地图册,埋头看起来。上首还有两位肥胖老头,一姓孙,一姓陈,我趋前请罢安。看来这是一个相对自由的集体,老的老,小的小,人人都有发言权。一张清洁值日表贴在墙正中的《监规》下面,陈主席从路过后窗的红毛手里要过笔,将我的名字添上,"这是童政府的改革试点房,"他故意大声道,"新老犯一律平等。" 中午开饭,陈主席张罗着碗筷,两个反革命搭夥,虽是南瓜汤,却喝得乐哈哈的。午休时,我按规矩将枕头放在厕所之邻,老陈却吆喝别占他的专用铺位。我感动得不知所措。"没想到监舍里还出雷锋。"值班的小黑鬼笑道。 "雷锋算个屁,"陈主席不服气道,"我是他师傅,一天不做好事皮子就痒。" 翻出所有信件,中午没读完,下午接着读。四周犯人都挺□慕。阿霞的信最多,大约已养成一个星期一封信的习惯,她把母亲做得挺充实,乃至肚里的小家伙稍有动弹,她都要神兮兮地抒情一大篇。自我离家,孩子就是她打发时间的夥伴。我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丈夫,因此她自我安慰道:"廖胡子又出差了,过去两三个月,这次要半年,或许更长一点。" 忠忠出狱后,已在高墙外"看"了我们许多次,送钱送东西,还为李亚伟请了律师。这跛子为我打了一卦,得旅。意思是要在外头长年漂泊。《序卦传》曰:"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几乎一字不差地言中了我当时的心境和后来的命运。《周易》恐怕不是人间的?物。 我还意外收到一本《环球银幕》,立即成为房中的抢手货。阿霞的密友赖敏附信让我尽情欣赏里面的中外美女,语气暖昧,令人想入非非,撩得?犯争相探问我在社会上有多少情人。赖敏生性泼辣且口若悬河,?多男士不是她对手。可惜在我出狱一年之后,她竟撒手尘寰。据忠忠介绍,她身上的癌细胞潜伏得相当隐密,一发现就是晚期。她拼着老命又活了四年,灵魂不动声色,而肉体却迅速销蚀。于是她刻意打扮,以其贯穿始终的花哨形象向死神示威。我无论如何猜不到,当爽朗的笑声从一具活骷髅内部发出时,是怎样的场景! 我一直没亲眼目睹过熟悉的人们逝世,上帝安排我一再回避,却指派形形色色的世俗使者到我耳根提醒。赖敏临终的故事我至少听过三遍,她不甘寂寞,而死是最大的寂寞,仅这一点,也使我的牢狱生涯黯然失色! 死去的日子都是永恒,现在赖敏同我姐飞飞站在一块了。父亲说,为了等我作最后诀别,飞飞的遗体停了好几天,有关方面采取了各种防朽措施,效果甚微。看来飞飞是急于离去以保持她在我脑中的完美印象--那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隆冬飞雪,飞飞给弟妹们讲老掉牙的故事,故事结尾就是她自己。于是不化的坚冰嵌在我的记忆中。 人生就是体温的持续下降。 我一边读信一边胡思乱想。在不同的区域,从狱里在狱外,人一辈子也许就是一封信,一张便条,你得抓紧时间写,至少要保证将来人没了,信或便条还在。 现在我想起了张洪,我担保在她那儿还珍藏着我的纸片。在她十九岁那年,给我写了一封谈诗的信,而今岁月已过十四载,仍无缘谋面。 这女孩字体漂亮,且有写信的天才。"通信好比串门,"她写道,"我们的确是一对好邻居,天气好的时候,串门就勤,天南海北扯个没完;疏懒之际,几个月半年不往来。可一见面,还是不陌生,还是能聊得很透。我不在乎是否真能相见,我只祈祷这种熟悉的感觉能一直保持。" 后来时局动荡,我们大约有一年半没互相串门。这邻居闷得慌,就千里迢迢从山东济南跑到四川成都,直奔我的故居,扑了空;又转赴重庆,在看守所的电网高墙外踯躅了一个下午,总算知道了老邻居的下落。 那是九O年八月二十五日午后,童政府率管账红毛驾临后窗,"有个外省的女娃儿给你送钱,签字吧。"童政府说。随即递给我一纸短简:"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我苦笑着摇头,七年之后,我依旧只有苦笑、摇头。由于狱方规定每月只能写一页纸的信,我只好叮嘱阿霞给她回信。张洪以最快的速度再度"串门",她不无哀婉地说:"难道我们命中注定只能以这种形式'见面'?" 长叹声罢,我用大脚丫子折好这无价之宝(由于常遭背铐,我的脚已练得同手一般灵活)。不久,我又收到刘霞的信,她与吴滨已离婚,生存状态令人担忧。我扑向铁栅门,鬼哭狼嚎地"报告"了十来分钟,终于获准出监受罚,然后回信。这种一意孤行的情绪抵销了张洪带给我的岁月流逝的恬静感。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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