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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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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某日午后,牢门洞开,全体囚犯鱼贯而出,随管房政府到监区尽头的大墙根例行理发。据说剃一个头补助一块五毛钱,因此上班的警察都来凑热闹。这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卫生运动,犯人黑压压地蹲一大片,胆颤心惊;十几个狱吏赤膊上阵,砍瓜切菜一般过瘾,"下一个!"的喝令此起彼伏。不过顿饭功夫,就制造出一百六十多颗簇新秃瓢。 理发冠军巨政府素有洁癖,因此总是挺直腰板,极小心地同膝下贼首保持距离,"一个犯人就是一个细菌王国,"他警告道。于是一班年轻同行都学他的样,左手后背,右臂僵直,唯右手平端推子,腕部运力,三两下就了断一颗贼头,嘴里还不断吆喝"偏左、偏右、擡头、埋脑壳"等理发术语。陈主席见快轮到自己,就悄悄朝老警察那儿撒,却被亚军刘政府发现:"逮这只横行的螃蟹!"说着就提起推子撵过来,运腕力压住其后颈窝达一分钟,方喀嚓喀嚓地推碾。陈主席一个倒栽葱下去,未及爬起,屁股早挨了一脚。 我是络腮胡子,每次剃头都要出血,犹如经历谋杀。我后脑的肉皮被铲掉一块,大约是因为推子太钝,理发者用力又过猛,以致钢齿卡入肉里。那斯从兜里掏出半张卫生纸,揪一块啪地拍在创口上,又顺势借我的肩部揩擦血毛糊糊的刑具。
"挂彩是难免的,"陈死人瞪着死鱼眼安慰。"怕的是在脑壳上开玩笑,东留一绺,西留一撮,像一个疯子。" "牢里又没婆娘,怕啥。"白脸秀才小扬边洗头边反驳,"国外的嬉皮士就这样。" "但愿开庭前给你弄个阴阳头,"陈死人咒道,"法官一见就生厌恶,凭情绪也判你个死罪。" "全房的光头,就我一颗还合格。"老贼孙大鸟炫耀道。 "我摸一把,"猴头小黑鬼蹦哒着赞美道,"果然滑得像驴蛋。" "你一把岁数了嘛,"陈主席抑揄道,"又是李政府的店。" "这才叫百花齐放,"我凑热闹道,"每颗脑袋都独特、耐看。" "对,"小黑鬼揪着脑门一撮毛道,"如果全部精光,就不好耍了。" "原来政府让我们互相逗乐解闷!"陈主席恍然大悟。 正说笑着,牢门又开了。"新犯照像!"巨政府在外尖叫。 "点着名字的出来。"各房都出了人,却没有一个是我同案。大夥听令列队,在红毛的监护下来到北面墙根,巨政府挎着像机严阵以待。红毛狱医逐一核对姓名,狱中代号,然后用粉笔写在一块小木牌上,脖子挂着这道具。就能够照标准的罪犯像了。 我的代号是0九九,巨政府以高墙为背景,替我拍了远近两张。木牌抵着下巴,那模样肯定是凶神恶煞的狼。我仰头瞟了一眼大墙顶端的夕照,鲜艳夺目的血迹!晴朗的天空挂满星星的铃铛,月亮过早地浮现了。"明天会更热,"我想,而今天,我忘记了肉体的炎热。从剃头到照像,绷得太紧的神经犹如闹钟的发条,不时从内部发出急促的铃声,"还能熬多久?"我曾多次自问,不过眼下的屈辱总算过去了。
八月底,检察院来人提讯,穷凶极恶。我忍无可忍,同他们吵得天翻地覆。这种豹子胆是钻研《刑事诉讼法》的结果,借用一句官话:"要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我怒火冲天地回房,衆犯见状,都围上来议论纷纷。陈死人问检察官是谁?我答:"丁剑。"死人又问:"是不是横鈎丁,刀剑的剑?"我点头。死人正襟危坐,清清嗓子,模仿法官判决道:"十五年。" 犹如当头闷棍,砸得我抱头蹲下了。 "死在丁剑手里的贼不少,案情不重,他是不会出面的。" 我惊出一身冷汗。 "你有六个同案,外加两个另案处理,一共八个。就算尾被告判两年,逐步加到你头上来,至少也得十五年。" 白脸秀才补充道:"陈死人的预判算保守了。" "可《刑法》规定,反革命宣传煽动罪最高才判五至十年。"陈主席反驳道,"我们六个被告,首犯判的是七年。" "再加上《惩治反革命条例》,性质特别严重的,可以判到无期。"陈死人语调阴森,俨然法律通,"0九九是六·四之后犯的案,并且动用了部队的电视设备。" 衆犯情不自禁地鼓掌欢呼:"判得神了!" 小黑鬼旁证道:"报上登过0九九的案子,牵涉好几十人的集团呢。" 衆犯不亦乐乎,像过盛大的节日。喧嚣惹得二楼哨兵直拉枪栓,执班政府于大汉提着电棒赶来。 "我们在给0九九判刑。"陈死人立正坦白。 "无聊。"老于吼道。 "对。无聊。"陈死人应道。 老于暴跳如雷:"谁让你接嘴的?没规矩,把脑壳伸过来!"陈死人听天由命地把头摆上后窗,老于隔栏戳入电棒,从后脑勺到肩背喀喀烙了一通。 受刑者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抖。于大汉走后,房内一片死寂,陈死人满面紫酱,醉汉一般在墙角蔫了半晌,方让人脱下湿透的汗背心。"这叫医感冒。"他冲我微笑道,而脑门的凹槽却喷出一股非人的怒火。 晚上入睡前,陈主席对我耳语道:"他们拿你开心呢。" "残酷的玩笑,"我仍旧耿耿于怀,"十五年,我这辈子不就毁了?" "白脸秀才、小黑鬼的案子都挺重,他们也想你判重一点。" "我判重判轻与他们何干?" "人在绝望时都要寻求某种平衡,这房里有一半的人在等死。" 一股阴风绞索般绕过我的脖子,直刺脑髓。我直觉到一种潜伏的危机。原来陈死人便秘了,蹲在茅坑上,面孔憋得发青。陈主席见我皱眉头,就侧起身子,尽量挡住我的视线。腥臭弥漫,我们不得不一再往鼻孔周围抹牙膏,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窝囊地活着。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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