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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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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世隔绝近四年后,读到的第一首长诗是雨田的《麦地》。它使我直接想到文森特•凡高自杀前的绝笔《麦地里的乌鸦》。前者的诗与后者的画搅在一块,我甚至分不清那儿是纷纷扬扬的乌鸦那儿是密密匝匝的文字。我这个人从不评诗,所以当雨田问及对《麦地》的看法时,我回答:“你要学会读它。吟、唱或啸,让麦地里的声音淌出来,那时我就吹箫配它。” 艺术是一种安慰,而洞箫更是一种亘古的鸣咽著的安慰,我想用这根棍子唤醒地下的幽灵,让它们用不同朝代的手来抚摸雨田──这个古典的、愚钝的、在逢场作戏的年代歌吟著“苦难时期爱情”的可怜虫,他在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差点死于心力交瘁。当两种孤独的声音在互相寻找、互相聆听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世界还是有希望的(海子不是因爲缺乏听者而卧轨自杀的吗),就像我隔著重重高墙诀别我的师傅司马和尚。我吹了一首汉代箫曲《望》,隔了许久,又吹了一首《客》,又隔了许久,才从那边地心里传出一首时断时续的《天下同》。 天下同又名大开门,走吧走吧,过客你走吧,穿过《麦地》《早晨》和《两个老人的梦境》,穿过“河流的骸骨”,走进城市大门。生意场。夜总会。股票交易所。歌星、舞星及侍酒女星款摆著宽大的臀部,献花的仪式与性交的手语同时进行。你昨日的朋友在他们中间,你昨日的朋友油头粉面或脸色青灰地坐在总经理、总代理、总策划的董事长的转椅上,这些软体动物的脚因长期坐车而退化。诗歌对于他们不过是一种玩腻了的把戏,一个年老色衰而又脾气古怪的懒婆娘。他们在漫长的八十年代和诗歌同居,学会了把握分寸、待人接物、玩弄语言,这些都是做一个优秀的生意人所必备的。
人去物非的年代,几代清贫而清高的知识份子都被逼到生存的刀尖上,象畜牲一样爲饱私囊而明争暗斗,有人甚至高雅到只谈活法或混法,而蔑视灵魂的地步,这种貌似玩世不恭的文人软骨病正是这个堕落人种的致命伤。 从八十年代中期,我就读过雨田许多诗,老实说,他的悟性和灵气都不是很够,但那从娘胎里带来的韧性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写诗就好比一个笨拙的屠夫,把自己关在屠宰场里,用一把很钝的刀杀猪和切肉。这是咬牙切齿的气力活,因此他诗中的每个意象都带著很重的内在的刀痕,有时膂力耗尽,他就连刀带柄留在那肉里了。此外,雨田就携上这种诗歌拜访朋友,参予一些社交活动,忍受现已下海经商的大师和天才们的嘲弄,并报以谦卑然而是机械的微笑。极度痛苦的时候,他就埋下眼睛,把脸藏进野人般乱蓬蓬的胡须里。这种不易觉察的面具使人産生误解,以爲他是一个无力自卫的平庸的二流诗人。在广告泛滥的街头巷尾,他太不善于叫卖自己了。 黑夜和花朵同时绽开著,本质的力量 陶醉著我们。这时我想起许多远方的朋友 深感人与人之间太需要理解和信任 谁能不爲之感动呢,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诗歌里 雨田在这儿祈祷,倾诉,甚至恳求,而作爲朋友的我却长期忽略他。以我的天性,是不能忍耐朋友的长期忽略的,而雨田却在忽略中,在无法排谴的寂寞中孤军奋战。他的作爲使我想起被丢在高墙角的一颗土豆,无风无光无言,只能与蜥蜴、壁虎和蚂蚁爲伍,渐渐从溃烂的躯壳内长出绿莹莹的牙齿。 那是源于灵魂的锐利的毒牙,足足可以繁衍出一支军队,一场甘美的瘟疫。 积雪融化的时候 活著的尸体开始腐烂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才听见大地躯体内的呐喊 谁能听见这种呐喊,中国还有所谓纯文人圈子,还有所谓知识份子阶层吗?昨天是信仰,今天是金钱,从前陶醉于梦境,现在陶醉于感官,这代随波逐流的文人中,百分之九十几以上因打熬不住而离开写字桌。写作太苦。关注自身和人类的困境太累,人生若游云,趁现在还不太老,去欺骗、占有、风流和风光,把自己变成吃香喝辣的文化商人,否则有一天器官阳痿,肌体生锈,该干掉的没干掉,就晦之晚也。 我已看够了世态炎凉,昨日的诗友因一笔生意,几个小钱反目爲仇,他们曾在一块呆过了整个八十年代。 雨田之所以重要,之所以在八九年之后熠熠生辉。正是由于他当年被衆多“天才”嘲笑的东西:韧性或愚钝。他满目荒凉地坚持下来,现在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麦地里,站在与商海物欲相对峙的诗歌岩石上,他有权蔑视这个世界。 终有一天,我会在雨田的麦地深处吹一曲箫,吹出一种旷古无边时世纪末的信仰,人们把它叫做“虚无”。 活下去!活下去!灵肉尽可能完整地活下去,或以肉体的溃烂爲代价,使精神活下去!人类不可能总是象绵羊似地互相依偎,取暖,你最终必须面临一个人,一首诗,一片虚无。 地球到底能转多久? 成都白果林 注:文中所引诗题和诗句均出自雨田 12/22/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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