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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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在赢家通吃的汤锅里放一把耗子药
  • 作曲家王西麟
  • 黎明:四川六诗人被捕的前前后后
  • 天安门母亲
  • 民运人物:杨伟
  • ●《活下去》第四卷《证词》——从诗人到犯人
  • 《證詞》將震撼出市
  • 大 屠 杀
  • 《证词》附录:狱中信1
  • 《证词》附录:狱中信 2
  • 《证词》附录:狱中信3
  • 《证词》附录:狱中信4
  • 《证词》附录:狱中信5
  • 《证词》附录:狱中信6
  • 《证词》附录:狱中信7
  • 《证词》引子
  • 《证词》卷前语:
  • 《證詞》目录
  • 卷首诗:死刑犯讨论死亡
  • 引 子
  • 第一部………………东窗事发
  • 《证词》选载之一:大逮捕在同一时刻张网
  • 《證詞》選載之二:不明白賊與警察誰在執法?
  • 《證詞》選載之三:一輩子的雷放在一分鐘內打完
  • 《证词》选载之四:二十平米囚室堪称国家统治的精确模型
  • 《证词》选载之五:专供囚犯享用的一百零八味菜单
  • 《證詞》選載之六:遇上我們這種人道主義者算你坐牢運氣好
  • 《证词》选载之七:你别跟《红岩》里那些革命先烈学
  • 《证词》选载之八:在牢里,同情就是犯罪
  • 《證詞》選載之九:主審員審理案件如同創作三流的偵探小說
  • 《证词》选载之十:你和你的诗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成了穿针引线道
  • 《证词》选载之十一:摄像机如机枪一般冲我扫射
  • 《证词》选载之十二:与强奸杀人犯密谋从粪水池越狱逃走
  • 《证词》选载之十三:监狱里搞运动让犯人把犯人往死里整
  • 《证词》选载之十四:没有看守一再暗示,我怎敢下狠手打死犯人
  • 《证词》选载之十五:监狱里的集体淫乱不堪入目
  • 《证词》选载之十六:大海航行靠舵手,贼娃子生长靠太阳
  • 《证词》选载之十七:艺术家反抗世界的方式是作践自己
  • 《证词》选载之十八:寻死的冲动,比性交更刺激
  • 《证词》选载之十九:囚犯比赛吹牛记
  • 《证词》选载之二十:有时人要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就是放弃高贵和尊严
  • 《证词》选载之二十一:活着就要不断的越狱
  • 《证词》选载之二十二:把天地万物都当成赌具
  • 《证词》选载之二十三:重庆市看守所对我的全套欢迎程序
  • 《证词》选载之二十四:囚徒半夜值班记
  • 《证词》选载之二十五:以胡说八道去对付诱供
  • 《證詞》選載之二十六:同兩位死刑犯鄰居在夜半建立友誼
  • 《證詞》選載之二十七:搶劫犯老藍一絲不挂地走上黃泉路
  • 《证词》选载之二十八:特殊部位搔痒让人一筹莫展
  • 《證詞》選載之二十九:自己撞來當導演,自己撞來坐大牢
  • 《证词》选载之三十:我在看守们电弧劈啪直炸的大电棒围攻下痉挛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一:新老犯人一律平等的改革试点牢房
  • 《证词》选载之三十二:囚犯剃头照像记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三:死刑犯自杀未遂深夜闹风波
  • 《证词》选载之三十四:监狱里掀起劳动竞赛高潮
  • 《证词》选载之三十五:活雷锋转眼就变成杀手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七:死刑犯穿一只鞋走上黄泉路
  • 《证词》选载之三十八:死刑犯死而复返庆幸捡回了几天命
  • 《证词》选载之三十九:刽子手开枪的?那是否来得及回眸一笑
  • 《证词》选载之四十:“狱”就是两条狗看管犯人不准乱说乱动
  • 《证词》选载之四十一:反革命与死刑犯在狱中生死搏斗
  • 《证词》选载之四十二:我带铐撒出一泡永恒之尿
  • 《证词》选载之四十三:谁把我安排进你的子宫?
  • 《证词》选载之四十四:我坠入一种无形的铁血秩序
  • 《证词》选载之四十五:诗人的怪癖想像一旦用在整治犯人上
  • 《证词》选载之四十六:二十刚出头的农村杀人犯在监狱中学习如何当官
  • 《证词》选载之四十七:监狱里犯人进行残酷的权谋斗争
  • 《证词》选载之四十八:囚犯喜气洋洋过大年
  • 《证词》选载之四十九:杀人犯喊冤未遂记
  • 《证词》选载之五十:牢里来了个将老婆脑袋一劈两半的疯樵夫
  • 《证词》选载之五十一:一辆无坚不摧的肉坦克泻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 《证词》选载之五十二:看守、大盗、诗人斗狠争雄
  • 《證詞》選載之五十三:我平生第一次自殺如何收場
  • 《证词》选载之五十四:众犯举杯祝贺我“首次自杀成功”
  • 《证词》选载之五十五:狱中点菜想像力大比拼
  • 《证词》选载之五十六:监房中同情就是犯罪
  • 《证词》选载之五十七:治丧程式同中央首长一样的狱中追悼会隆重筹备
  • 《证词》选载之五十八:看守所上演江洋大盗王二追悼大会
  • 《证词》选载之五十九:守法百姓大热天参观一次监狱如过节一般
  • 《证词》选载之六十:政府通过监狱把政治犯改造成畜牲和野兽
  • 《证词》选载之六十一:“刑具的作用是强迫犯人思维”
  • 《证词》选载之六十二:我狂吼一声撞开检察官踢碎玻璃窗迈向虚空
  • 《证词》选载之六十三:反铐二十四天终把我整成了软骨头
  • 《证词》选载之六十四:抢劫杀人死刑犯毛胜勇
  • 《证词》选载之六十五:死刑犯等候点名上路比一百年还漫长
  • 高氏兄弟:再访上访村
  • 寻访北京上访村
  • 北明专稿:不成句的话──《证词》读后给廖亦武的信
  • 盗墓贼田志光
  • 余放:成都查禁书市 项庄舞剑意在《证词》
  • 骚可骚,非常骚
  • 石之瑜(台大政治系教授):吞痰喝尿的理性
  • 底层问答
  • 康正果:老威的箫和啸
  • 无声的呐喊
  • 唐晓渡:致本书作者的一封信
  • 盲人作家张紫葛(上篇)
  • 盲人作家张紫葛(下篇)
  • 康正果:破碎的受难——试论廖亦武从诗歌躁动到底层勘探的书写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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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孙静轩灵魂如虎

       除了动物园,作爲兽中之王的老虎在野外已难以繁衍。人口的连锁爆炸和被市场经济所拓展的无尽贪欲蚕食著这片桑叶般的大地,挤扁了老虎、狮子、大象、鳄鱼甚至蝴蝶的生存空间。根据权威部门的推断,我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疆域已没有野生老虎,而在东北、西南的某些人迹罕至的夹缝地带内,不足百头的零星虎类也在饥饿、寒冷和偷猎者的枪声中朝不保夕。

       诗人孙静轩的精神处境与老虎差不多,某个大人物光芒万丈的错误注定了他们那一代人只能最终灭绝在特定的"历史夹缝"里。试问1957年被弄成右派的几十万儒生中,有几个能够灵与肉完整、健康地幸存下来?作爲文人,还包括"语言的幸存"。

       孙静轩却决意要在诗歌的沟壕里战斗到最后一人,虽然他的时代已逐渐消逝,虽然生命,虎皮一样斑斓的荣誉将随夕照坠落。在八十年代初期,他写下了与思想解放同步的政治抒情诗──《一个幽灵在中国大地上游荡》,这篇作品风靡一时,代表全民发泄了一种拨乱反正的健康的愤怒,而回归到生命本体,它却是一阕拒绝幽灵(即拒绝死亡)的个人宣言。我们从中听出了孙静轩内心的虎啸,他正伺机朝历史反扑,企图重新占据"兽中之王"的中心位置。他忘了当时的中国恰似瞬息万变的戏院,被压抑、埋没的几代人都想上台表演,在探照彩灯的交叉笼罩之下,演员是看不清模糊一团的观衆的。风暴般的喝彩、鼓掌和鲜花往往来自喧哗而无思想的黑洞,来自一个喜怒无常的集体,谁敢保证在狂欢之后,等待你的不是一个供巡回展览用的美妙兽笼。

       群氓的情感不如娼妇,婊子还有从良的愿望,还有卖艺不卖身的义举,可群氓什麽也没有。他们象一阵风追逐著社会时尚,在他们眼里,郭沫若、艾青、北岛与汪国真没什麽差别,反正都是不同时期的诗歌明星。后现代社会提倡多元化,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明星,演电影腻了,刘晓庆可以顺便当当传记作家;你鲁迅可以出全集,我王朔爲什麽不可以?说不定发行量比你老先生还大些。

       意识形态在文化速食中被淡化了,同时被淡化的还有对历史苦难的记忆,良知、怜悯、正义、邪恶、道德都被划入政治的范畴。人们讨厌谈政治,却不知道现代政治的本质就是制造热点,利用大量重复的时尚记忆来掩盖乃至消解对血液、骨头、往事、创伤的过时记忆,从而斩断这个种族的根,使我们像羊群般任其驱使。

       孙静轩没有被"淡化",他的苦难写在他那张焦灼而无奈的脸上,写在那一缕缕迅速泛白的头发上。他常常告诫晚辈诗人要活得洒脱些,不要背负精神的十字架,但他自己却愤世嫉俗得气喘吁吁。在这一时期他写下了《钟声》等一批长诗,用其特有的方式咆哮,刺激我们的记忆。他已经很累了,食量少,且吃得挑剔,仿佛吃饭也是一种负担。他的头脑供血不足,病倒了。身体一垮,他说话的声调顿时慢而忧伤,他还有很多诗和文章都没有写,他的灵魂还没有咆哮够,但咆哮需要体力。有一种人是爲了承受末日、承受苦难和灭绝而降生的,虽然这很不公平。

       孙静轩越来越接近孩子,他爱热闹,害怕孤独。他过多地参予社会活动,固执地认爲诗人的形象可以影响天气,改变这个城市的信仰。他在公开场合骂骂咧咧,更多的时间还耗费在麻将桌旁。他乐于助人的品德被当成一种筹码,被许多人拈来捡去。在这个买卖成风的年头,放弃苦难的文化人一旦加入流通,就成爲一种特殊的文化商品,稍微改造即能出售。

       这才是英雄末路,孙静轩不想一个人面对灵魂的老虎。他逃避它,他躲进人群,但生命本身是逃避不了的,你可以忘记自己的血液,甚至可以忘记死亡,但血液和死亡真真实实地存在著。孙静轩是诗人,是他置身其中的那个环境的敌人,在瑞典科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讲坛上,他以猛虎的勇气宣称自己是未来的中国得主。他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刹那,那的人格比他的作品伟岸数倍。我相信,诗歌并不是一个诗人的全部,而只是一种文字外延。这是多麽微不足道的一种外延呵,重要的是活,活彻底,血液涌到那儿就活到那儿。

       孙静轩当右派下放的时候,曾经因爲私藏的乾面饼被人偷窃而斗狠。据他回忆,两个饿疯了家伙互相扭著在地下打滚,气喘如牛,他朝死里勒对方的脖子,却手颤心跳;对方也以同样的手法回敬,两人都翻了几下白眼,泪水和口水迸流。最后,两人都勒不动了,就侧卧在地相持半天,数一二三,一起放手。

       "你爲了什麽?"那厮发问。

       "两块饼子。"孙静轩答。不觉心酸,于是两个文人抱头痛哭。

       八十年代,我就听孙静轩讲过这故事,九十年代他又讲了一次,可见其印象之深。孙静轩年轻的时候,虽然饿,但嗓门肯定是惊人的大。他在饥馑土地上的那场嚎啕令我想起川东森林里的最后一头老虎。那是一头饿虎,被火把和鸟枪追逼两天两夜,终于上了悬崖。村民象潮水一层层地漫过去,老虎在跳崖之前,悲愤地长啸数声。人们在涧底捡起虎尸,露天架起大锅,剐毛煮虎肉。从此,老虎和森林全都没有了。

       若干年后,一个诗人讲起这事,大伙说他造谣;再过若干年,另一个诗人讲起"孙静轩灵魂如虎,"那谣言就更大了。

       这是一个健忘的时代。

       四川.江油12/12/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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