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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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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次日午后,陈死人果然上路了。他应声跨出铁栅门,回眸笑笑;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肯定没忘记唱着歌诀别大夥的诺言。房外又唤了一声,他赶紧嚓嚓几步,身体前倾,一幅急不可待的蠢态。 剩下的两死犯面面相觑片刻,方扶着铁栅垂泪,像失去慈父的流浪儿。我和陈主席将他们劝回炕沿,小死人抽抽嗒嗒地问:"他今天不会死吧?" "不会。"我答道。"下午提人就意味着要过一夜。睡刑床,写遗嘱,幸许还能看看录像,喝点酒。""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了,"小死人又哭道,"我连谢都没道一声!" "你现在道谢,他也能听见,"资格最老的犯人孙大鸟插话道,"这叫通灵。"
"他不会想到我,"小死人摇头道,"时间紧迫,他该想的事太多。" "你快变成孟姜女了。"白脸秀才强笑道,"你惦记老陈就该下辈子变女的嫁给他。" "哪有下辈子?" "当然有,"我认真道,"灵魂出窍嘛,就是灵魂离开身体到处乱跑。明早枪一响,陈死人就正式告别披镣戴铐的臭皮囊,彻底自由了。" "0九九说得有道理,"白脸秀才道,"你我真的活不如死。你才十几岁,在农村连饱饭都没吃过几顿,犯这抢案,金额也不过几百元;我呢,十几岁进少管所,出来风光了两年,这次就彻底洗白,命也太不值钱了。是去早投生吧,兄弟。" 全舍一派哑然。空气憋闷,户外数度传来隐隐雷声,却不见一滴雨。天色像大块烧焦的蓬布盖下来,使牢中更加昏暗。我无意间直腰靠墙,感觉湿漉漉地发烫,原来四壁都在出汗,密密匝匝的汗滴覆满感冒的墙皮。 ?犯热得赤膊上阵。"这秋老虎太咬人了,"陈主席挥汗道,"莫不是陈死人阴魂不散?" "明天半夜,后窗的饭钵肯定响,"孙大鸟抚着圆滚滚的肉肚道,"陈死人要回来耍。" 话音方落,监舍蓦地亮堂起来。我骂道:"狗日的瘟太阳又钻出来了。"陈主席瞅瞅天井,附和道:"外墙上的红?色像婴儿粪便。" "哪个钻出来了?"栅栏外突然有人说话。?犯骇得屁滚尿流,原来是陈死人在夕照里灿烂地笑。 "这东西命大,"孙大鸟嘀咕道,"我算开眼界了!" 三死犯抱在一块,悲喜交集。陈死人醉酒一般摇摇晃晃,陈主席递了个湿毛巾让他擦脸,他却视若无睹地排开?人,独自上炕蜷缩在角落里,"让我清静。"他说。 陈死人梦游了近两天,除了躺,就是坐,脸色泛青。连吃饭也两眼发直,有一口没一口的。第三天,活力逐渐回复,"兑浆糊,"他命令小死人道,"我要折盒盒。" "咋回事?"我不禁问道。 "提人提错了,"陈死人有气无力道,"同名同姓,案子也是贩毒。" 大夥猛吃一惊,都屏息听他讲述道:"两个红毛搭起人轿,风一般把我刮到法官前,我瘫了,两个红毛就左右架住。糊里糊涂听完最后裁判,就身不由己地腾空,仰面朝天,被刮入一间库房。我被绑在刑床上,脑子一片空白,恍惚中听见有人在骂:'不中用的家伙,尿裤子了。' "天晓得过了多久,我感觉有根针插入胳膊,酒杯粗的大号针管缓缓变红,我心里明白在抽血,但我不想动,也动不了。
"身体朝地下沈,或向天上飘。我听见了雷声,接着,脑子里的轰轰声没完没了。我瞪圆双眼,有只手却在按我眼皮,我连睁眼的资格也取消了,可我看见了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我不断梦见他,他已成为我身上的某个器官……" 陈死人还在谵语,但我们已听不见,或者听不清了。孙大鸟满不在乎道:"死到临头为医学做点贡献嘛,反正挨枪崩血也浪费了。" 历经种种变故,死犯们逐渐习惯了死亡,"生死是邻居,串门去吧。"白脸秀才蹙额半晌,居然想了句诗,得意非凡。"这是我的处女作,"他四下展示道,"起点挺高吧?" "什么串门,太轻松了。"陈死人?杠道。 "这叫艺术,"白脸秀才不可一世道,"不信问0九九。" "轻松一点好,人人都得走这一步,"我赞同道,"几十年后,枪毙人的人也会去串门。" "那叫休长假,"陈死人纠正道,"据说行刑法警枪毙一拨人后,就要休假调整心态,以便再杀人。这也是一种职业,同杀猪宰羊差不多。" "他们希望永远休假吧?"小死人道,"经常杀人,谁能受得了。" "开始受不了,后来就愉快了,"陈死人道,"杀人也上瘾,这点小黑鬼最清楚。" "人好杀些,"陈主席别有用心道,"猪羊还要挣扎,人一旦认命就会放弃反抗。古代有不少知识份子在挨刀时,还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并叮嘱刽子手把活路做乾净。" "不行,我要挣扎。"白脸秀才叫道。仿佛屠刀已架上颈。 "没得用,"陈主席笑道,"刽子手揪住你的头发,右手执刀一抹,再一甩,脑袋就跟皮球似的,滚出几米远;有时,还在地上兜圈儿,嘴巴哒哒地乱啃。" "脑神经一时半刻死不了。据说有个犯人头竟眼睁睁地瞪着自己的血从断颈口一下喷出一米多高,"我补充道,"他还流了泪。" "我没头发。"白脸秀才道。?犯回过神,相顾失笑。白脸秀才还强道:"无论怎样我在那瞬间要回头看看。" "别做美梦,"陈死人道。"我原来还想唱歌呢,结果怎样?血一抽,人就成了一滩烂泥,到了真赴刑场,还要用麻绳从脖子到膝弯细细地扎。这样,你除了肛门松,全身都是紧的。" "然后,挖一土坑,把犯人按跪在边上。"白脸秀才学舌道,"你已经讲过七遍啦。" "八遍也不够,"陈死人教训道,"熟悉每一环节,到时才走得顺。" "坑有好深?" 小死人问道。 "有半米多吧。一个倒栽葱下去,脚两蹬,就完事了。" "万一没咽气呢?"小死人紧追不舍。 "法医手里有一种仪器,可以插进枪窟窿,仪器上指标在动,就还得补枪。有时仪器忘了带,法医就捡根树枝,捅进枪眼搅几下,把凝固的脑花搅得翻着血泡外流……" "跟着,臭气腾空,两腿鸡爪一般越蹬越直,一截乾屎还卡在屁眼儿上!"白脸秀才悻悻接茬,而后突然怒吼:"你还有完没完?" "最后一个问题是,子弹是穿过后心还是后脑?若是后心呢,你有可能回头咧咧嘴,吓得法警大病一场;如果崩脑壳就啥招数也使不出来了。" 白脸秀才扑过去,两死犯互掐咽喉,在炕上叮里?当打滚。?犯一边放哨,一边合力掰开他们。我和陈主席一人抱一个,老犯孙大鸟打趣道:"中午卖肉,吃完再干吧。" 小死人点头道:"人这东西真贱,我原来认为死到临头就什么都不想吃,可没料到肚量反而大了。" 陈死人闻言,转怒为笑道:"活死人还成天想吃?真没出息!"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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