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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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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午餐没卖肉，但晚餐卖辣椒回锅肉。三死人买了五份，吃得风卷残云，前嫌尽释。白衣秀才饭后抹着油嘴道："0九九，还是你吟首诗嘛。"
我受宠若惊地胡诌道："三张地狱里伸出的嘴同我们一道吃肉。"
?犯齐声喊好。陈死人续道："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吃肉？"
小死人续道："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这三张油嘴？"
?犯答应道："当然记不得！"
白脸秀才续道："猪在牙缝里昂昂直叫／你们猜，这是年轻的猪／还是老猪？"
有犯人旁证道："老猪，皮子嚼不动。"
白脸秀才又道："我们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小死人续道："我们何时被炒成回锅肉？"
"这诗越做越掉价，"陈主席咕哝道，"老廖，你再弄几句镇镇堂子。"
我低首寻思片刻，昂首挺胸地朗诵道（以下原诗分行──多维编者注）：
一个星夜就是一个枪眼密布的头盖骨／我们在脑髓里讨论死亡／在永恒的日光灯下讨论死亡／站着去还是跪着去／子弹是穿过后心／还是后脑／刽子手的枪法如何／浆汁溅往哪个方向／灵魂出窍的?那／是否来得及回眸一笑／当屁股朝天栽入土坑时／腿会不会像旗杆高高地竖起
哗啦啦的铁镣淌成一条冥河的波涛
如果在枪毙前夜／法医抽走你体内一半的血／你将感到轻飘飘的舒服／心跳慢得像太空中举行的篮球比赛／比土星还大的狗吠／汪地袭来……
?犯听得云里雾里，白衣秀才打着哈欠道："这诗挺熟悉，莫不是抄袭吧？"
陈死人道："里面引用了一些我们说过的话。"
小死人质问道："'比土豆还大的狗吠'是啥意思？你骂我们是狗肺，你就是狼心。"
我哭笑不得。
陈主席连忙解释："这叫朦胧诗，外头挺流行的。"
国庆前两天，所里例行查舍，?犯早有预料，因此对机枪、警棍及气势汹汹的打手麻木不仁。牢门洞开，本房童政府率武警进来卡住栅栏口搜身，大夥高举双臂鱼贯而出，挨个被浑身上下仔细捏拿，之后，方双手抱头，四人一排地蹲于天井。牢门内外、二楼及后窗，大兵们端着轻重武器，无形的交叉火力包抄住这个铁筋水泥笼子。戴大口罩的童政府及助手不断从里向外扔布绳、违禁信件、剪报及其它杂物。我的三根裤带被没收，其余还损失了几颗黄衣扣（被误认为铜扣）和金属拉链。在老虎钳的有力揪扯下，我的两条裤子成了小儿尿布。
搜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监房沦为大垃圾场。?犯救火一般扑向烟尘滚滚的废墟，一个个急不可待地扒拉着，相互冲撞着，幸而陈主席在混乱中挺身而出："大家莫乱抓！要按顺序弄。外衣外裤放这儿，毛衣毛裤丢那儿，这一堆是内衣裤、袜子、手绢，还有鞋一堆，书和信一堆，统统清理到位，然后再像拍卖行那样开槌认领。"
陈死人立即拥护道："这个主意好！谁的东西，大夥都有数。"
?犯一齐回应。澄清混乱，陈主席才端坐朗朗乾坤的炕席正中，清清喉咙，拣起一件真皮夹克问："这是谁的？"
"我的。"陈死人笑嘻嘻地接过。
"这西裤谁的？"
"我的！"一新毛贼呼口号一般。
"嗓门小点，是你的跑不了。"陈主席斥责道。
"你这工作好过瘾，"小死人□慕道，"打土豪分田地的劲。"
陈主席不理不睬，继续叫板："这件绣花衬衣谁的？" ? 犯哗然大乐，一农民贼嘀咕道："婆娘不会送东西。"就羞答答地上前接收。
陈主席忍不住道："我变成强盗头在主持分赃大会。"
物品各得其所，大夥逐渐心平气和。直至尾声，方由孙大鸟爆出一个意外的冷门。这年近六旬的肥胖老头与一位黄口小儿争夺一条内裤。
"我老伴亲手缝的，"他眯缝着绿豆小眼争辩道，"大家看，裆里有记号。"
"这是花花公子标记，"那嫩贼嘲笑道，"乡巴佬。"
我接过衬裤，拉一拉，比一比，又?眼打量着大鸟的桶腰，纳闷道："孙老，这玩意你能穿么？"
"上下都有松紧，怎么不能穿！"
"那你穿上试试看。"陈主席吩咐道。 大鸟一脸悲愤地扒掉长裤，拽过去就穿，岂料刚过腿肚就上不去了，大夥乐得前仰后合。"还没脱春秋裤呢，"他自打圆场道，"老糊涂了。"于是信心十足地再次扒裤，暴露出肥胯。但见圆滚滚的腹部大如篮球，骇得嫩贼一声尖叫："你再试，我的裤子就毁了！" 陈死人却在一旁指点迷津道："还有裤衩没脱，谁见过套起穿两条的？" 大鸟手忙脚乱，竟连连称是。刚要行动，却突然愣住了。"脱嘛，有好戏看。"陈死人一本正经地鼓励。 "日你妈的！"大鸟终于醒悟过来，破口大?道，"想尝你大爷的屁眼儿？没门！"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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