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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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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太陽暖洋洋,老狗玉嘴在院子裡歡欣鼓舞。在經久不息的哀樂中我犯忌地微笑了--我笑的是昨天晚上,我曾邀約一幫文人開茶會,討論"世紀末的考古熱"(這是為即將出籠的地下刊物《知識份子》策劃的重頭稿),也許就在我們談古論今,得意忘形之際,他老人家正在作垂死掙扎。這個試圖挑戰自然規律,攀越世紀之巔的著名矮子抖得厲害,房頂也抖起來,像鍋蓋一般震飛了,他多想抓住那鍋蓋啊。 我們習慣在此刻說巨星隕落。而任何一顆星的壽命都比文字的歷史長得多。鄧小平作古了,他脫離了文字記載的歷史進入星星。我們的考古專題還沒做完,現在,它已偏離發難《讀書》雜誌的原始創意了。
城頭山遺址的成功開掘把人類的視線引入六千年之外,由此而掀起的文化考古熱淡化了我們身邊太多太稠的血。也許再過六千年,人類仍舊會像現在這樣,對考古浪潮中逝世的大人物進行實地考古,以質疑已有的歷史文獻。 我在考監獄的古嗎?如果我不寫,許多人許多事就永遠地消失了。仰望夜空,好大的監獄呀,星星是號子裡的長明燈,宇航員是科技時代派出的太空警察麼? 下雨了,星光仍不滅,毛孔般的水珠爬滿葉脈。對於蟲蟻,天也是樹葉,萬物一旦縮小進去,就凝固成永恒。 現在我回到斗室,繼續讀《追憶逝水年華》,新出版的,封面潔白得像一大片雪花。記得第一次讀它是在看守所,一名姓文的犯人向我炫耀此書的扉頁,竟是同案萬夏的筆跡:"贈難友文某。萬夏於重慶南紀門收審所。" 我體內一熱,忙借過來一星期。那是怎樣陶醉的一個星期!閉上眼,我就同貴族普魯斯特一樣躺在與世隔絕的密室裡了,時光成了多餘的可供反復玩味的奢侈品,你可以隨著淙淙流淌的文字任意安排自己的生活與冥想,過去就是未來,而現在就是起點,你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在斯萬家那邊",我念叨著第一卷的標題,水就湧上來,淹沒了眼睫毛,我知道現實中的萬夏關在九房,但我認定他就在身邊,在逝水年華的追憶中。早已去世的老貴族蘇醒過來,成為這次意外相逢的背景。 我由此聯想《安魂》原班人馬在將來再度合作,"這僅僅是開始,"我死盯住文某,不禁吐露了心聲,"老萬你仍當導演。" "什麼?"文某困惑道,他原是戶藉民警,因鬥毆傷人而入獄。我卻把他當作知音,長談詩歌、案情和煎熬內心的欲望:"總有一天,我會站到天安門城樓上去朗誦《屠殺》,並用一百個高音喇叭擴出去,我要的就是那種地動天搖的效果!他媽的,死了都值。" "會有平反那一天,"他附和道,"可惜要等很久。" "我不在乎。" "人要老的。" 我被擊中了要害,心一顫,淚幾乎奪眶而出,"從收審到現在,我已經三次默寫《屠殺》和《安魂》,"我掙扎著說,"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人的活法極多,只有瘋子才認死理,"文某勸慰道,"萬夏就看得開。"文某給我講了萬夏的種種獄中軼聞,我如饑似渴地傾聽。這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藝術油子憑藉眼觀六路的本能,很快成長為監舍明星,深受衆賊愛戴;並利用其無上特權畫了不少極為珍貴的囚徒特寫。 在我和萬夏、李亞偉、巴鐵等同案之間,有極其微妙的恩恩怨怨,這些恩恩怨怨是意識形態造成的。但我內心希望有一天,萬夏能為這套書插圖。出獄之後,個人的重新選擇加劇了彼此的隔閡。在萬夏九三年主編出版的《後朦朧詩全集》裡,收入了我八十年代的代表詩作《死城》《黃城》《幻城》,三首詩的校對錯站惯_八十餘處,這深深地傷害了我,因為我當時正在坐牢。 九四年夏,我與萬夏決裂,並為此寫下《廢物的隱痛》。九七年春,我與李亞偉、萬夏坐在一張酒桌上。有一種場景說不清道不明,也許是因為我們曾在獄中隔著幾堵牆面對同一個普魯斯特?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明鏡新推出「這一時代的中國『末日審判』之文本」。(多維社) 我們如何在紛亂的世界裡維持寫作的尊嚴?如何心平氣和地等待年老?石光華曾歎息:"幾十年後,大家還能聚一塊喝茶嗎?" 與誰喝茶也是一種宿命。 誰也不相信萬夏是自己撞來坐牢的。有一次預審,隔壁屋突然響起他的叫屈聲:"我是撞上的!" 一個氣壯如牛的大嗓門緊隨其後:"有這麼稀奇的事!" "我下重慶會朋友,做生意,剛好撞上廖亦武他們鬧著拍電影,我手癢,想過癮……" "狡賴!"焦雷劈斷萬導破鑼似的話尾,"別人怎麼沒有撞上?就你運氣好,一撞撞上個導演。" 叫屈聲刹那升級為狗急跳牆:"頭銜是後來分的,見者有份。信不信由你,牢裡沒有黃河可跳!""你這是洋花椒麻外國人!" "……" 話音沈落下去,化為含混的嗡嗡,我不禁證實道:"萬夏的確是撞上的。" "撒謊罪加一等。"李科長厲聲道,接著站起來,關閉門窗,"你是文人,請你告訴我世界上有那部電視片的導演是自己撞上門的?" 我張口結舌。 "沒話了吧?"李科長同情道,"編鬼話也不看對象。" 我氣得渾身哆嗦,我差點就隨口道出萬導的犯罪動機:"文學史嘛,要上大家上,是哥們都上。" 這是一段將被幾代人重複的笑料,可惜法庭從不把它當成笑料。 (未完待續) 多維編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明鏡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後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像《古拉格群島》一樣,它具有文學和見證的雙重意義。作家王力雄認為:為廖亦武慶幸的倒不在於他對歷史的作用,而是為他在向歷史交出証詞的過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專制鐵蹄踏為泥塵的尊嚴。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title_b5http://www.chinesenews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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