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四十四：我坠入一种无形的铁血秩序

（续前）□晨三点半，打瞌睡之际又想起王二，他是世界上瞌睡最多的家伙，整日蜷缩在被筒里冬眠。偶尔探出脑袋，咳嗽、吐痰或抽烟，都有毛贼主动趋前侍候。抽烟时，他会边吐烟圈边聊天。王二口才非凡，据说从未逢过对手。"终于来了个作家，"他叹道，"今后出房掉书这项美差就由你承包啦，"接着，将我编入五人劳动小组，"看书吧，有人替你干活。"他眨眼道。

我受宠若惊，由于手脚迟钝，几个月来，我除了背反铐就是赶任务，背都累驼了还完不成定额。

未及道谢，王二已缩回头去。我迫不及待地下炕，到旮旯里选了本《一九八四》。翻阅之前，我做贼心虚地溜了一眼其他组员，均面露愠色。特别是右首一位斜眼小夥，脸憋得紫红，干活的指头搓得喀崩山响，竟接连把盒盒弄废了好几个。我急忙放下书投入劳动，不料王二已翻身坐起，"万礼！"他轻声唤道。

斜眼小夥触电般抖起来。"我刚准备封你为毛贼长。"王二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唉，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按规矩办。"外交部长老白吆喝道。于是，候补毛贼长万礼引咎自责，率先自□耳光，其余三人也跟着□起来，老白在一旁数数，四具目光呆滞的冷面机器像演练军操一般，左右开弓，节奏铿锵齐整，不差毫□。

实在看不下去，连连呼停。可四人越□越来劲，万礼还在劈啪的打击中冲我微笑。

王二见状，颓然栽倒，重新卷被冬眠，闹剧随之谢幕，监舍顿时鸦雀无声。

"看书还是干活？"我左右为难，正低头发愣，却见万礼念念有词，我刚要趋近探问，他却哞地一声仰倒，抽起了羊癫疯。?那间，整个人如遭电击，身子绷紧得像根大棒，在炕板上敲出急风骤雨的鼓点，?犯闻之振奋，像过盛大的节日，围圈拍手齐唱流行广告词："斯其乐，跳跳糖！"

正聒噪间，王二□空抛下一件衣裳，叫道："堵嘴！"可来不及了，万贼已卜卜吐出大滩白泡，恶臭逼人。一位绰号万家乐的乡下贼接过衣裳，欲盖那脸，万贼却一口咬定，大嚼起来。万家乐在王二的指挥下，死死揪住衣领不放。一场拉锯战之后，五个毛贼才从那斯嘴里硬掏出嚼烂欲吞的布条。

万贼环眼翻白，又折腾了几分钟，方哞地一声，呼出一股长驱直出的臭气，身体随之变软，痉挛渐止。

我掩鼻四顾，暗叹没惊动执班政府，楼上却坠下一把黏液，原来哨兵正捏着鼻子坚守岗位，"比茅坑还臭！"他埋怨道。

我报告救人。

"没人。"哨兵答道，"早薰跑了。"

?贼哄笑。王二却瞪眼道："在我的词典里，就没有报告二字。"

如雷贯耳，我顿觉矮一截。?犯继续干活，王二继续睡觉，我却无所适从，仿佛转瞬悬挂半空。万礼坐了起来，死鱼眼迷惘地环扫一周，然后梦游一般抓过彩色货纸，疯狂起折起来，我刚学他的样，他就尖叫"不"，五官错位的面孔犹如遭遇过浩劫。

我坠入一种无形的铁血秩序，我清醒地意识到必须接受王二安排的角色。这条蛇，蛰伏在被窝里窥视着，感应着，当生存的独立性被完全剥夺了时，在强盗与政府之间，一个政治犯的活法不言而明。

我试图脱离五人小组单干，但组员们以空前的热情苦苦挽留；我说我宁愿累死，?犯闻之一场哄笑。外交部长老白怀疑道："你是政治犯么？读过列宁同志的《共?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么？"

俄国诗人布罗茨基曾因"社会寄生虫罪"被前苏联判刑四年，他在狱中读《圣经》，其中感触最深的是"有人打你左脸，你就把右脸也给他"。布氏认为，这是以极端的顺从消解暴力，使其变得毫无意义。与《圣经》箴言对应的现实例证为：当狱卒为了惩罚一个违规的苦役犯而命令他劈三小时的木柴时，这具被精神笼罩着的可怕的劳动机器却以超常的惯性连干九小时。最后的场景是受害者反客为主，从肉体忍耐的某种极限中接近了圣徒，而惩罚者由惊愕到莫名的惶恐，在他徒劳地吼叫劳动机器停转的时候，也许他将永远放弃同种类型的体罚。

不久前，布罗茨基因心脏病突发而殒没，他死于一种自我扩张的虚妄的推理。事实上，宗教徒的极端顺从和革命者的极端反抗一样，其结果都是两败俱伤。布氏的英年早逝正是长期"超常劳动"（自我施暴）的结果，回忆和写作无时无刻不在加大他的心理压力，当监狱已融入遥远的往事，他却仍在坐牢，仍在下意识地把右脸凑给"敌人"，而"当年揍你的那只手早已腐烂／咆哮的牙齿哑然／凝固成漆黑的夜空。"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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