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四十五：诗人的怪癖想像一旦用在整治犯人上

（续前）永远了不断的悲剧笼罩着我们，笼罩着在专制多元化中坚持自由表达的文人，当反抗和顺从都只能成为多元选择中的一元的时候，连道义、蒙难、理想、良知、仁爱等诱人字眼也刷上了意识形态所规范的油漆。布罗茨基认定的牺牲前提被中国特色的麻木所取消--劈你的木柴去吧，没有人劝阻你。违规者受罚，哪怕你连续二十四小时地干（包括累死），也由你去。

我们的管房政府刘温柔比我更像诗人，忧伤、厌世、健忘，且想像力发达，因此，他的管理工作也具有上述杰出的特点。比如撞上某犯人忘情唱歌，他就会在后窗冲你点头微笑："心情不错？"然后转到前面开门，唤你出去继续唱够一百首。这是狱中看守习以为常的玩笑，但接下来的游戏就不同凡响了：他擡起劈啪炸响的电棒让你接吻："精神恋爱不过瘾，还是亲亲你歌里的妹妹吧--舌头伸出来！"

再接下去才入高潮："亲个嘴就叫得这么欢？那就让电妹妹爬爬你的背，抠抠你的屁眼儿，注意，要啃你的鸡巴啦，舒服不？乖乖，这妹妹的玩意比你的还粗。"

诗人的怪癖或想像一旦用来整治犯人，肯定具有摧枯拉朽的威力。毛贼万礼受王二指派，与下手万家乐搭人梯调电视频道，被当场拿获。刘温柔故伎重演，令万贼舔电棒，岂料这斯竟一口咬定棒头，把高压电当成美味佳肴。刘温柔的脸拉长了，叫来五个红毛犯人，扒光万礼衣裤，分按手脚脑袋于地，再亲自执两根棒子上下通烙几遍，还是没反应。"绝缘的东西，"刘温柔擦汗道，"爱了你半天也没回报！"于是选了两副马蹄铐将两贼对锁。

一对狱中连体人就这样诞生了：四手交叉，吃喝拉撒起坐睡都一块，一人端碗扒饭，四只爪子同时攻到嘴边；一人拉屎，另一人必正面相向，连擦屁股也要对方鞠躬配合，一堆手从胯底拥住肛门，因此摸爬滚打等厕所事故频仍。

乐趣无穷的连体人是大夥的解闷果。每人都可以随意踢撞他们的臀部，躲闪是不可能的，连转身过急，两人都会东倒西歪地打跌。最可笑的是半夜解溲，尿急者先起，在地铺上拉扯半晌，二人方扭扭捏捏地一道挪步，擡轿一般拐过炕角，齐刷刷上槽，亮家伙，两人都闭眼出尿，把对方的小腿冲得嚓嚓响，而后互相仇视着回铺共枕。

一夜，一只史无前例的白毛肥鼠钻进两人被窝，偷袭了万礼的臭脚。万贼陡然起跳，嗷嗷大叫，竟将熟睡如猪的难友拽离铺位，其头撞击炕沿，发出咚地一声巨响。而那只鼠爷爷却瞎窜至过道尽头，再老眼昏花地打转，从原路突围，逃出铁栅了。

全房乱成一锅粥，王二懵懵懂懂地甩出一只大枕头。"耗子成精了！"他喊道。炕下两人却干了起来。原来万礼欲呲牙裂嘴地掰脚查看伤势，他的连体却拒绝捧他人臭脚，但死活抽不回自己的手。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啪地喷出一口热痰，万贼一愣，擡臂欲出拳回敬，力量却在对方嘴边被化解，两人像一对太极高手，玩了一阵推掌，势均力敌。接下来是唾沫对射和对咬，仍不分胜负，只好齐头倒床牛喘，相偎入眠。

衆贼观战正到兴头，无奈哨兵浮现了。"好戏，明早接着演！"王二笑道。

廖亦武(老威)所着的《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而中国没有一家出版社敢让这部《证词》问世。明镜新推出「这一时代的中国『末日审判』之文本」。(多维社)

万礼等二贼被连体四天后，邻舍又转入一违规犯人，于是刘温柔突发奇想，将三人连铐成一圈。这下玩笑开大了，万礼气得哞地一声大叫，羊癫疯复发。但见口鼻歪斜，四肢绷直，身子骨在炕板上摔得哒哒震响。受牵连的二贼猝不及防，也嘴对嘴，肉贴肉地同羊癫疯拽成一堆。待挣扎着半跪，魂飞魄散地狂呼"报告"，万礼仍身板硬梆梆地后仰，像一个被土匪抢劫却誓死不从的丑农妇。哨兵见状，急忙转达执班政府，几分钟后，刘温柔率红毛狱医进房，此时两贼正哇哇大哭着同万礼展开大起大伏的拉锯战，不省人事的羊癫疯劲道奇大，三贼不由自主地又亲热了四五回，已体无完肤。

狱医挽袖欺前，左手拿肩，右手掐住疯者上唇人中，万贼哟地一声，喷出一摊白沫，狱医缩手，瞄准那浊面劈啪两记耳光，一股臭气长驱直出，万贼胸腹凹下一个大坑，狱医掩鼻叫"好"。

刘温柔意外开恩，提前五日解铐。二贼感动得架起一摊烂泥的万礼，跪在炕沿上磕头，刘温柔愠怒道，"少来点封建主义！"遂拂袖而去。

王二不禁叹道："咱跑了几十年江湖，铁石心肠，终狠不过一狱警。"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