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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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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斧头去了,沸腾的狱中闹市突然静止。无尽的雨季。狭隘的空间。大夥又恢复了老娘们做针线一般的盘膝坐姿,整日埋头赶折盒盒,房内弥漫着没完没了的蚕啃桑叶的沙沙声。后窗外的屋檐一直牵着雨线,百无聊赖时,我就常把下巴挂在窗台上,观察雨线的粗细变化。我是个呆子,台湾诗人商禽的名作《长颈鹿》,写的就是我这样望长脖子的囚徒,当狱卒追问他看什么时,他答:"展望岁月。" 而我周围的犯人对岁月已不抱任何想法。王二刚遗憾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制服疯子的辉煌战果,起诉书就下了,他荣幸地升级为盗窃集团的首犯。"玩到头了,"他狞笑道,旋即大骂哨兵。此时,管房政府已换成唐酒罐,他是看守所几朝元老,由于文化程度太低而没有任何升迁。 唐酒罐驾临,二话不说,就赏王二一副背铐。王二喊冤,躺在天井里,任拳打脚踢,就是不起来,唐酒罐运动累了,帽子歪在脑后骂道:"小杂种,你能喝几壶?" 王二呻吟道:"唐政府,从十几岁开始,我们打了几十年交道,我有几壶酒你还不清楚?"
"那就滚起来。" "我的膀子被扭残废了。" "进房再说。" "你先解铐再进房。" "你敢同政府讲条件?"唐酒罐怒道,"来人!" "岂慢,"王二一骨碌翻起来,"进房可以,出了事你负责。" "你吓唬不了谁,儿子。" "我自杀。" "你这种祸害死一个少一个。" "放心,我不会撞死,"王二笑道,"我只撞出个大口子,血流满面,半死不活,这样才有舞台效果。" "烂贼,"酒罐气得飞起一腿。王二侧滚翻躲过,却翕张着泥嘴继续道:"你知道我会掌握火候,闹得满城风雨。我是烂贼,但逼死烂贼的警官也好不了哪儿去。" "日你妈。"酒罐泄气道,"酒瘾上来了,我没功夫同你歪缠。" 现在已初夏,王二仍旧躺在人造沙发上,掰指头算计何时开庭。这恶贯满盈的大盗已无药可救。恰巧一年两度的坦检运动又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司法官员在广播大会上反复强调党的政策,号召大夥检举或坦白大案要案,立功抵罪。紧接着,圆珠笔和纸张发进房,人手一份。我乐坏了,就埋头默写《安魂》片断,还即兴创作了一首短诗。正意气风发,王二却凑拢来道,"反革命,你帮我拿个主意。" "我是个笨蛋。" "我想保脑壳。" "哦?"我转过脸,小心研究着他那迷惘的眼神,"你检举,还是退赃?" "从去冬到现在,我一直在设法退赃,但外面的兄弟逃的逃,散的散,我又不愿连累母亲和老婆。" "你居然有家?" "一个挺不真实的家。老婆与我原是老街坊,儿时常在一起玩,后来她家搬走了。十多年不见,她已读完大学,分到一个研究单位,这是个老掉牙的浪漫故事,细节我就省略了。总之,老天爷安排我们某一天在街头相遇,成家,有了一个女儿,我在她们母子俩跟前装得很绅士,邻里串门,我连话都不敢多说,怕一漏嘴暴露黑道身份。那些日子,既甜蜜又憋得慌。" "你没想过罢偷?" "想过。但洗手之前必须猛偷。养家需要钱。有一次,我在百货大楼行窃,被老婆的同事发现,这下坏了,我们这位知书识礼的千金小姐撕下?装,一手提一匹砖头撵来,我逃出闹市,连窜几条巷子,躲在一辆轿车后面。这狠娘们逮不住我,竟两砖捅穿车玻璃,把司机砸昏了。" "后来离婚了?" "还不是赌咒割腕,痛改前非那一套,电影里学的。老婆把我送入医院抢救,接下来又是抱头痛哭的好夫妻。" "我不想听了!" "好吧。"王二无奈道。"可现在老婆还月月写信,绝不了空守闺房的怪念头。她还准备借钱替我退赃。"
"这可使不得。"我断然道,"中国法律是橡皮筋,法官可根据个人好恶,随便拉长缩短;比如犯同样的罪,判五年至十年,十年至死刑都合法;同样的从轻情节,考虑或不考虑都合理。因此退赃不一定能减罪。你还不如让家属直接抱钱到法官家里去试试。" "万一法官收了钱也不减罪呢?" "那没办法,现在最贪的就是法官。" "我的脑壳不保了?" "为保脑壳倾家荡产,"我残忍地笑道,"然后坐二十年牢。" "你这张臭嘴,"王二也笑了,而目光阴森森的,"我把老婆孩子留给你吧,她长相不错。" "胡扯。" "我王二久走江湖,什么没玩过?什么又没见过?我晓得你瞧不起我,为我老婆惋惜。" "不错,"我承认道。 "还有更让你瞧不起的事呢。有段时间,我纵欲过度。就阳萎了,可还是忍不住跟弟兄们去嫖。那鸡婆竟敢耻笑咱中看不中用,惹得我一时兴起,就放火烧了她的阴毛。另一次,我拽过一啤酒瓶代替鸡巴狂操,弄得骚娘们满床乱抓。" 我鼓掌喝彩道:"好故事。" 王二鼓着腮帮子道:"你欠揍了!" "揍脸还是揍屁股?" "烂贼!!"王二揪住我衣领大吼。大龙等一帮打手立即围上来。我与王二鼻尖碰鼻尖,都没眨眼。 "没有我贼王不敢干的!"王二拽我到厕所里,打手们自动分散放风。在最后的危急关头,我轻轻叹口气道:"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王二两颊抽搐,眼眶里渐渐泛出泪珠。突然,他松开我,转向一个绰号大渡口的新犯。他举膝将其抵在墙角,嚓嚓几把撕下那斯裤子,再翻转身,朝那屁眼儿抹了把唾沫,就硬梆梆地戳入,疾风暴雨般抽动起来。大渡口被操得嗷嗷叫唤,股血分两路滑过大腿及腿弯。?犯惊得魂飞魄散,我却心如刀绞,跌坐炕沿,眼泪夺眶而出。一年多来,我被亲人们的书信感动过若干回,但没有流一滴泪。而眼下,我感到一种扛不住的累,一种源于骨头的发冷的忧伤。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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