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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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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沒想到,被抄了後路的大渡口還真愛上了王二,兩人如膠似漆,鋪位從炕上移師過道。大渡口越來越像女人,扭腰擺胯走時裝步,翹起小指頭打情罵俏,這種過份的媚態不僅使大夥頭皮發麻,也讓王二再度陽萎。終於以一記明快的耳光了斷這樁地獄情緣。 坦檢運動轟轟烈烈進行了十幾天,然後以輝煌戰果而降溫。在這期間,從九房轉來一位姓謝的瘦高個,滿面病容,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刺人。老謝畢業於某著名軍事院校,懂兩門外語,做過三任副市長秘書,卻因被控貪污和倒賣文物鋃鐺入獄。管房唐政府對這文弱書生寄予厚望,親自為其提行李進舍,並宣佈他為本房負責人,享有不勞動和最佳鋪位的超級特權。 房裡冷清了幾日,連王二也破天荒地從沙發上起身折盒盒。大夥把老謝當作地雷,小心翼翼地閃避,老謝卻偏偏朝我跟前湊:"萬夏託我帶口信給您……" 我沒吭聲。他就知趣地縮回,獨自看書。那是一冊袖珍《聖經》,真是奇跡,牢裡竟允許有《聖經》!他默誦一段,閉一會眼,內心的激動時而化為臉頰的潮紅。我停下手工活,癱靠牆上,這種故作深沈的無意識效仿使人聯想到《安魂》裡的場景,兩個白癡或街頭聖徒。表演的衝動一如既往。
我們在這個星球上都是異鄉人,身體就是心斓膲災埂5覀兘^不自戕以求逃避,因為我們又是上帝的所有物……當我們迷途之際,上帝的羊圈浮現在天邊,閃電是溫柔的皮鞭抽在彎曲的脊梁上……聖跡與自然無處不在。 老謝從換季的炕席上抽出一根竹簽,他捏著那脆薄的利器沈吟良久,竟在中指尖雕出一個十字。蘸著從微弱的十字架上滲出的血,他將以上箴言塗在《聖經》末頁的空白裡。時間凝固了,我不由自主地被他吸進某種幻覺裡,在無古無今的戲臺上,我們並著肩,捏起手。 在衆犯之外,我們自己是自己的觀衆。 當天夜裡,我同王二討論老謝,王二道:"你們都是知識份子嘛,可以理解。我就擔心是個內奸。" "你也曾懷疑我是內奸。" 王二一時語塞,就開玩笑道:"好了,政委,你負責同他打交道就行。條件是:別胡亂插手房裡的事。" 休息鈴響,衆犯迅速躺臥,可王二仍把腦袋挂在炕沿,提醒我別犯書呆氣:"鬥爭哲學嘛……"話音未落,後窗爆一聲喊:"0九九,站起來!" 我急忙赤條條地蹦起立正,王二卻來了個烏龜縮頭。 "休息時間擺龍門陣,"執班政府老于喝道,"到柵欄門前去罰站兩小時!" 我自認晦氣,只得抱著涼嗖嗖的肉肩回道:"報告于政府,我要穿衣褲。" "不准!" "我感冒,怕吹冷風。" "你再歪纏,我讓你脫了內褲吹個夠。" "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罪犯有毬的人格。" "你罵人?你是國民黨的警察還是共產黨的警察?還是國共兩黨合作時期的警察?" "我國民黨?"于政府暴跳如雷,"你等著。" 幾秒鐘後牢門洞開,"0九九,出來!" 衆犯從被子裡探頭,神色麻木不仁,我卻利令智昏地挺胸昂首,一幅從容就義的蠢態。 一大幫紅毛犯人扭我至值班大廳,于政府喝令電棒、馬蹄銬和一大卷繩索伺候。而另一值班政府姓白,像一頭圓滾滾的肥豬,光著蹄膀在臨門的長椅上吹過堂風,"大熱天找死呀!"他聒噪道。 "起來減肥,小白。"老于調侃道,"才二十多度的天氣,就把你熱成這樣。" "我看見這號東西就冒汗。"肥豬背過身子,面向繁星密布的夜空。山城罩在無邊的天鵝絨下,此時,只要有翅膀,就能嘩地一下遠走高飛。可惜人不是鳥,雖然有時人的想像比鳥飛得更高。 電棒不由分說地捅過來,猶如密密麻麻的利爪在撕剝著鳥翅,高飛的幻覺化作一鍋湯,借獵手分享著。當兩根電棒插入雙腋,我便不由自主地蹦噠,猶如侏儒的雜技。我大張著蛙嘴,半晌合不攏;而當合攏的時候,卻耳聞目睹了許多蛙嘴,呱呱地笑。星星是亮晶晶的青蛙層出不窮地跳進來,變成紅毛和警察,監獄內外,廣袤的宇宙,都回蕩著呱呱的笑聲。我汗濕的皮膚軋軋脫離了骨架,豎成一堵牆擋在我跟前,我的鼻尖抵觸著放大的毛孔,感覺它們在笑,這些漫無邊際的挂著水珠的嘴!我是食物殘渣隨無形的舌頭翻捲,我不想被吞咽和消化,我伸手表示"不"。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明鏡新推出「這一時代的中國『末日審判』之文本」。(多維社) 手在背銬中。獅子一般扭身甩汗,方朦朧意識到自己已趴跪在地上。我一次次地硬脖子,企圖拔起倒栽的腦袋。于政府受寵若驚地丟下電棒,扶起我道:"哦喲兒子,別行這麼大禮!" 我牛喘道:"于政府,你我無怨無仇。" "我不記仇。子不孝,父之過,我是你的父母官嘛。" 呱呱的集體嘲笑又爆發了,我恨無地縫可鑽。大陽穴突突地跳,血液的流淌聲,心臟的搏擊聲,我體內亂成一個日夜打夯的建築工地。我本能地後縮,身子像一根被壓扁的彈簧,哆嗦著,終於一蹦而起,撞向兩米開外的牆。 這一生我多次寫到車禍,速度的驟然中止。太陽被砍了一刀。超音速的輝煌之後,淌出的卻是變黑的血。然而,我俯衝的力量還是弱了,地獄之門只哐當晃動了一下。平生第一次自殺就這麼突如其來,猶如一閃即逝的靈感,來不及回神就完了。 真窩囊,我居然沒有昏過去。以死抗爭的壯舉立即消解為一場滑稽劇,令人噴飯。獄醫趕來替我包紮止血。于政府不屑地轉過臉,肥豬白政府狠狠朝地下吐唾沫:"自殺?老子見多了。" 衆紅毛起哄道:"政治犯也玩這一套?丟臉。" 我惱羞成怒道:"老子就玩這一套,老子要玩到底。" 我再次被衆紅毛踩在腳下,一頓飽打。于政府緩緩蹲上我的大腿,擡起我的下巴道:"爛賊,你屙泡尿照照,人格在哪兒?值多少錢一斤?真該按流氓罪治你!記住,這是共產黨的天下,你小蝨子拱不翻大被蓋,畏罪自殺算個毬。" "就算個毬,毬今天沒犯錯誤,你不解銬就把毬弄死。" "放你回房,明天再說。" "不解銬絕不回房。" "那就擡你回去。" "你等著收屍吧。" "不要臉。" "命都不要還要臉?" "你呆這兒吹吹夜風,清醒清醒,我們都去休息。" "你是值班政府,睡覺違法。" "狗東西反了!"于政府咆哮著揮起拳頭,卻又禁不住苦笑道:"算你痞出了水平。" "我沒痞,我是用狗命換回人格。" "算你有狗格,行了吧?" 我凱旋回房。 (未完待續)
多維編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著《證詞》(明鏡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餘年之力寫出,不僅記錄了「六四」後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幾十種川菜肉刑,幾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獄中狀況,力透紙背,催人淚下。像《古拉格群島》一樣,它具有文學和見證的雙重意義。作家王力雄認為:為廖亦武慶幸的倒不在於他對歷史的作用,而是為他在向歷史交出証詞的過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專制鐵蹄踏為泥塵的尊嚴。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詩人,作家,民間藝人。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旋即入獄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國底層訪談錄》《中國冤案錄》數卷本,以及詩歌、隨筆等;曾地下出版音樂CD《漢奴》《叫魂》《簫吟》《情獸》等。1995年和2003年,兩度獲得美國赫爾曼/哈米特寫作獎;2002年獲《傾向》文學獎。所著《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 title_b5http://www.chinesenews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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