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五十五：狱中点菜想像力大比拼

（续前）酸雨没完没了，晴天比幕间休息还短。当盛夏降临的时候，太湖的暴涨已造成安徽等省的特大洪灾。人类从水乡泽国败退到堤坝上，包括一座监狱的服刑犯人--通过读报学习，?犯深刻认识到，国家在内忧外患的困境下，仍然从牙缝里抠出粮食，来喂养我们这些社会败类。所以，为了表达幡然悔悟后的感恩戴德，勒紧腰带干活是必要的。

饭的定量逐步减少，菜是清一色的老南瓜汤，已经个把月没卖肉了。一周的油荤全赖两次肉钵。莲花白炒肉或青笋熬肉。

我的肉钵享用法得到广泛普及，即先地动山摇地干完饭菜，再漱口，吞漱口水，洗碗筷。最后，方身心畅快地拈起事先筛出的肉粒，填一颗在嘴里，像瘪嘴老太婆吃硬糖，发出吧哒吧哒的脆响。这样一颗化尽，又进一颗，口腔蠕动之际，鼻子也不能闲着，要多收缩，将肉香提升，使之充溢整个面部。

我停止了锻炼，接着停止了黄昏的兜圈散步。我和老谢并肩靠坐，双目发黑，像出土文物。饭钵又换小了，每人不足二两。我劝老谢无论如何把南瓜汤灌下去，老谢发愣。于是我端出灌毒酒的架式，企图作个榜样，不提防一口反刍出来。我憋得咳嗽，大龙在一旁打趣道，"反革命的嘴乌得像肛门。"

我平喘之际，老谢已用筷子逼出小半碗清汤："先扒口饭压压胃，再呷两口汤，人不能缺盐。"

王二安慰道："刚才我问炊哥为啥换小钵？他说晚饭有安逸的。"

我不想说话。其他犯人仍在赶折纸盒，我一摸那玩意心就慌。雨点密了，在后窗外织成一面晃动的珍珠廉子。昏暗中看见老白垫起脚跟，将猿臂伸出窗去。"我摸到雨了！"他兴奋地叫。"旋即舔了舔了指尖，"是咸的，还有点腻手。"

王二笑道："下的是肉汤，老谢的《圣经》里讲，上帝是个胖厨师。"

老谢闻言，急忙划十字道："主啊，宽恕这无知的人吧。"

老白也跟着划十字道："主啊，如果您能当饭吃，我就信。"

令人鼓舞的神秘晚餐终于在五点整准时降临。此前，大夥早早歇工洗手，正襟危坐地恭候。

"饿死鬼投的胎！"王二故意吆喝道，"想领双份么？"

大夥嘻皮笑脸。万礼趁机拍马屁道："假如我领了双份，就孝敬爹一份。"

王二嗤之以鼻："你也学油了，我儿。可你爹宁愿饿死也不想占政府的便宜，多了就退，我们都要争做监狱雷锋。"

"喂，今晚到底吃什么？"大龙急道，"王雷锋同志！"

"天机不可泄漏。"王二文绉绉道。

"肉包子！"老白咬牙切齿道，"一人四个。"

"菜馅也行。"我憧憬道，"再添一道正宗的小白菜汤。"

"如果能不判死刑，我宁愿捐献全部晚餐包子。"王二忍痛割爱道，"还当?卸下一条腿，剁成杂酱给大家解馋。"

"嘿，双料雷锋！"?犯鼓掌喝彩。

岂料形势急转直下，大家衷心爱戴并确信无疑的鲜肉大包子竟转瞬化作红苕，一个人仅两块，且大小不匀。我的口粮接过手就一股烂臭，掰开来看，红瓤黑心，只得忍痛扔掉一块。老谢手中的玩意形状瘦长，犹如千年老人参；王二的倒极为肥胖，但那红毛刻薄鬼明察秋毫，给他搭配了一块小的，酷似鸡蛋。

?犯面面相觑，万礼失望得掩面而泣。王二把住窗栅破口大?，值班政府赶来，这着名恶棍又为自己赢回半块红苕。

大夥火速用罢老泡菜汤下红苕，就各就各位折盒盒。老谢忧心忡忡道："水灾如此厉害，恐怕过一晌就得红苕当顿了。"

王二趴下磕头道："我主，千万收回这话。你这张乌鸦嘴说好事不准，坏事可桩桩灵验。"

好不容易捱到点卯收监，打铺躺下。?犯大打精神牙祭，争相背诵佳肴美味。我肚内饥火如焚，稍一动弹就淌虚汗，王二却变戏法一般摸出一包廉价蛋苕酥叫阵道："围拢来赌一把，有副食的都参加。"

见无人回应，王二又道："不押注？我挨个搜啦。"

虎口夺食的结果，"赌桌"上添了几颗软糖，十几片饼乾和几包蛋苕酥。"我们来比赛点菜，谁叫的东西高级、过瘾，谁就全赢。"

老白磨拳擦掌道："我叫个?子肉，里面啥都有。"

大龙紧逼道："我叫大盘龙眼洗沙，全肥，进口化渣，甜得醉人。"

"我要乡下的九斗碗，"王二的临时老婆大渡口比划道，"圆的、方的、巴掌大的、三角形的、滚刀的，蒸炒炖烧，应有尽有。"

"我要重庆桥头火锅，"老犯大娃道，"五湖四海，鸟兽虫鱼都拿来烫。"

"这道菜好，"王二喝彩道，"那我只好点火烤骆驼，掏空内脏填马，马肚里填羊，羊肚填鸡，鸡肚填蛋，再里三层外三层缝好，灌一吨酱油香料，要几大山柴禾围着烤几天。这道菜，几百人吃不完。"

大夥目瞪口呆，喉咙一派山响。王二得意洋洋，正要收家伙，老白不服气地拦截道："这老回民的玩意，谁也没见过尝过。还是我叫一样大夥都熟悉的满汉全席。"

一语惊四座，?犯苦思苦想，不得不折服。老白作个罗圈揖，叫道："诸位，对不住啦。"

不料被王二满脑油汗地按住手道："且慢！我还有洪七公的叫化鸡。"

大夥哄笑，老白道，"武侠小说也搬来了？那一晚上也比不完。"

王二抓耳搔腮，转向我道："秀才快出马！"

老白稳操胜券道，"落魄秀才能吃多少好东西！"

?贼聒噪。

连老谢也忍不住插嘴道："论规模，京鲁川粤四大菜系都超不过满汉全席。"

"国宴呢？"王二垂死挣扎道。

"哪一种国宴？"老白追问。

"你问我？"王二仰天皱眉，拖延着时间，"他妈的……就是成千上万人一起憨吃傻胀的那种大国宴。"

"那就得罪了。"老白长臂一圈，清扫战场。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王二拍案吼道："慢！反革命灵感来了！！"

?目睽睽之下，我揩把鼻涕，有气无力地开口："御厨房的潲水桶，你们刚才叫的都在里面了。"

一语定乾坤，大夥齐声称绝。老白却强着脖子反问道："潲水能吃么？"

?犯异口同声答："能吃，皇帝的潲水香！"把他噎了个半死。

王二亲自剥糖慰劳我，自己却乐得一夜合不拢嘴。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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