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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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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瓢泼大雨终于下了,室温骤降,热毒暂告缓解。但明天,或后天,同 一气候还会重演。?怒环绕着一桶开水郁积着,我和老谢心里都明白,王二是 群狼之首,只要有他在,反叛的山洪就不会爆发。 "今年发大水,可能秋凉得快。"老谢苦笑道。 "毛主席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季节也是矛盾。"王二胡诌。
我却点头称妙道:"也是毛主席说,仁慈建筑在残酷的基础上,对一些人仁慈, 就意味着对别的人残忍。" 老谢的脸涨成紫色。 "假如在沙漠里,只有一瓢水;假如在原始森林里,只有一块肉,"我考试道," 而有十个即将倒毙的人需要吃喝,你怎么分配?" "每人分一点,"老白道,"按老谢的说法,上帝对生命一律平等。" "但也有特别的选民,"季华纠正道,"诺亚方舟的幸存就是以灭绝性灾难为背景 的。" "给朋友,"王二道,"谁跟我最合得来,我就让谁活,其他人与我无关。" "平等办不到!"我批驳道,"东西太少,一平等,谁也救不活;王二的主张又太 狭隘。我认为值得活下去的人应该比别人有价值,他至少不会在走出沙漠或森 林之后,忘掉自己的偷生是以九个同伴的惨死为代价,他应该尝试将这个丢脸 的故事讲出来,从人类天生的弱点里挖掘失落的自尊。" "你这仅仅是个假设,"季华道,"没人想充当失败的理想主义者。" "难道隐瞒或遗忘真相就是成功的理想主义吗?" "你太极端了,胡子。" "现实就很极端,例如坐牢和自由,谎言和真实。有时候,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你 推到一种极端上,你必须作出选择。从社会层面上,人的脸有两种互否的功 能,一是接受荣誉(或美化),一是承受群?的唾沫。" "你在借题发挥,"季华恍然悟道,"你在谈你个人的命运。而在普遍意义上,人 们处于一种中间状态,有的人混一辈子,也撞不到一种极端上。" "你们越说越玄了,"王二不满道,"文人的毛病。" 一九九五年春夏之交的某天下午,我突然收到难友季华的信,告之已在丹麦定 居。"丹麦最着名的是安徒生和雪,一个中国南方人是怎么去的?"我站在火辣 辣的日头下咕哝。 世上真有这么一些特别的家伙,仿佛是为传奇生涯而造的。据说八十年代曾在 《诗歌报》上打旗称派的诗人S,做过酒肉游方和尚,后来在国内玩腻了,就 越境到缅甸,入异国监狱,不料与缅共中央领导人同囚一室,刺探到大量该党 机密。某一天,他被当作缅甸劳工输送到欧洲,又几经折腾,终于定居一北欧 小国,编一本非主流杂志,算是重操文化旧业。 这种履历读得人心惊肉跳,因为任何一段平淡文字的背后,也许都潜伏着不顾 死活的冒险或意想不到的杀机。这个小和尚是靠冥冥中的感应混到今天的吗? 不知季华和S是否认识?北欧的中国人不多,能称作冒险家的更是凤毛鳞角。 如果二人不期相遇,彼此凭鼻子也能嗅出类似的气味。 季华原是重庆一家工厂子弟学校的美术教师,喜欢文学,八九学潮也曾上街游 行呼口号,但无大作为。后来,他居然在举国一片风声鹤唳中越境到香港,经 港英警方审查核实,非通缉在逃的着名民运人物,遂挡回,陷身深圳樟木头收 容转运站,历三月,终被当作流窜犯遣送回原籍。 次年六月,贼心不死的季华诗兴大发,创作了反动透顶的《国殇周年祭》,油 印了数百份,四处散发。尤为可恶的是,此贼混入市政府,将那押韵的政治传 单当作文件提前送达某次重要会议。侃起赫赫战绩,季华二目放射异彩:"我趁 服务小姐大意,溜入会议室,在每位官僚的茶杯下压一份'周年祭',然后安然撒 离现场。回到家,我美滋滋地睡一觉,梦见自己二入香港,被顺顺当当地接纳 了。" "后来呢?" "后来我怀揣'周年祭',准备乘火车南下。可在公共汽车上就被跟踪了。我马上 拿出国产电影里地下党甩尾巴的绝招,突然提前下车,换乘另一路,待便衣特 务撵来,我还居高临下向他比划胜利的手势。我没想到九十年代的警察都配有 手机,号码一拨,地网天罗就布好了,谁还傻乎乎地跟你转。" "后来呢?" "后来就被几条大汉请到这儿,审我的都是熟面孔,"季华遗憾道,"他妈的,出 国的时间又得推迟了。" "什么地方都能碰见同行。"我打趣道,"背几句你的诗传单吧。" 季华的白净面皮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背诵了几句就打住解释道:"六·四血案一 周年,总不能都装聋作哑吧?所谓'奄奄一息的老人在汪洋中撑一条破船'的意思 是……" 王二截住话头道:"这房里没人懂诗,反革命逗你这个小反革命呢。还是来点大 ?语言,你除了歪诗还会做啥?" "画画。" "房里没笔。" "自己造。" "你会造笔?!"?贼惊呼,我心里一阵骚动。 "能人。"王二由衷地叹服。"笔造好了,先给我画张大像。" "多大?" "这么大。" 王二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见画家神色迷惘,就急道:"遗像那么大!" "又不开追悼会,"季华咕哝道。"我给你弄几张小的,各种姿势和神态,怎样? " "我要大的。"王二强调道,"准备开追悼会用。" ?犯骇了一跳,我试探道,"王二你没发烧吧?哪有开活人追悼会的?" "死了就没人给我贼王开了。"王二道,"我已想了几天几夜,整个治丧程式应该 同中央首长一样,正好六房人材济济,这事抓紧,在我开庭判死之前办吧。" "哨兵呢?" "丢一件好毛衣给他,反正我穿不着了。" 我沈吟着,明知这场游戏要冒风险,却无法抵挡游戏本身的诱惑。季华更是热 情洋溢地建议成立治丧委员会,并自告奋勇地接过杜撰悼词和唁电的重任,而 阅世较深的老谢却私下告诫我:"千万别参与此事,与我一道装睡觉吧。"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 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 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 《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 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 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 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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