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证词》选载之六十四：抢劫杀人死刑犯毛胜勇

"我们踩了点，选一个雨夜破顶而入。我摸进屋，用匕首直抵值班人员的胸，令他打开保险柜。换了一般人，早吓晕了，反正是公款，我们图的是捞钱走人，谁想拉命债？可值班员竟喊叫抓贼，原来这老头是供销社主任，共产党员，特殊材料制作的人（报上是这么说的）。我见他如此热爱国家财?，非常感动，就将刀尖朝肉里轻轻推了半寸，我的动作太温柔，我以为血能让人软下去，只要他闭嘴，我马上收刀撤退，钱不是非要不可。哪知血刚出，这老头就疯掉了，张牙舞爪地抓我。情况紧急，我只好再将刀尖朝里送一寸，英雄老头背靠墙，一脸愤怒，大嗓门却哇地打住，像什么东西被拦腰砍成两截。我撩起他的衣襟裹住刀锋，堵塞创口，让尖端从衣服里徐徐退出。这样，血就呛在体内了，面上的活乾乾净净。我遗憾地扶着他的肩，放下膝盖，让这个永垂不朽的躯体躺平安息……"

我听得脊梁发冷，老谢忍不住插嘴道："你把人杀得好幽默。"

"这是我的工作，"毛胜勇哂笑道，"不幽默干不下去。"

现在我坐在桌边，追忆一个死刑犯的最后时刻，既遥远又动人。天上的星光如同镣铐一般叮当响，在某个深夜，毛胜勇摇醒我，让我陪着他看哨兵肩头的星光。他的镣链偶尔碰撞一下，"加了双岗，"他耳语道。

"怎么啦？"

"已复核了四十九天，"他掰指头道，"该上路了。"

我无言以对。

"你不想对我说点啥？"

我强笑道："说不出来。"

"外国的死刑犯上路前，还有神父替他祷告。"

"我不信神。"

"你信。"

"这国家没人信神。"

"你信。"

"好吧，我信。"

我疲乏地闭眼道："可没用，糊涂地去还好受些。"

"我要死个明白。"毛胜勇扳紧我的肩头道，"我要和你探讨人生。"

"时间不够，这是个大问题。"

"知识份子，真他妈虚?。"他颓然道。

"地下有几十亿人等着迎接你，死是件热闹的事。"

毛胜勇一愣，半晌方道："你这么残酷，没想到读书人这么残酷。"

轮到我发愣了。毛胜勇又道："你一点也不怕我。"

"我凭什么怕你？"

"那你睡吧。"毛胜勇惨笑道，"现在我每分每秒都要瞪大眼睛。"

"明天你不会上路，"我伸个懒腰，软下去道，"我有预感。"

我开始做梦，又似乎不是梦。我听见电动铁栅轰轰开了，两排红毛嵌成的长廊从天边延伸进房，值班政府大背着手站在长廊尽头。毛胜勇吃力地换着那套白衣蓝裤，一只衣袖卡在铐子里，他翻转手背，却拽不出来。他平常干这活挺利索，比变戏法还快。两个红毛搭起手轿将他舀起，仰面朝天的?那，他急是张口咬住铐箍中的衣裾一扯，袖子滋地脱了，他的脑袋斜着从破袖口钻出，像个痛不欲生的畸形儿。"日你妈！"他怒吼道，气浪将房顶冲开，红毛列成的长廊呼呼腾空。遥远的天堂枪声，脑髓降落伞一般纷纷绽开，飘坠。

（未完待续）

多维编者按：

廖亦武（老威）所着《证词》（明镜出版社出版）是作者耗十余年之力写出，不仅记录了「六四」后最大一起文人反革命案，而且冷峻描述了几十种川菜肉刑，几十名死刑犯、刑事犯以及政治犯的狱中状况，力透纸背，催人泪下。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它具有文学和见证的双重意义。作家王力雄认为：为廖亦武庆幸的倒不在于他对历史的作用，而是为他在向历史交出证词的过程中，所重新找回的曾被专制铁蹄踏为泥尘的尊严。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诗人，作家，民间艺人。1989年六四□晨制作长诗《大屠杀》配乐磁带，旋即入狱四年。主要作品有《活下去》五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中国冤案录》数卷本，以及诗歌、随笔等；曾地下出版音乐CD《汉奴》《叫魂》《箫吟》《情兽》等。1995年和2003年，两度获得美国赫尔曼/哈米特写作奖；2002年获《倾向》文学奖。所着《中国底层访谈录》《沈沦的圣殿》等书数度被中国当局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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