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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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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作曲家王西麟的名字,我是在2001年2月听说的。那时《中国底层访谈录》刚出,在北京开书评会,因此认识了前来弹唱助兴的梁和平、赵莉、何勇等人。由于梁和平的生动刻画,王西麟三个字在脑子里扎下了根。 老梁是这样说的—— 官方也知道王西麟在海内外的影响,北京市文化局97年就与他签了合同,按其中规定,两年后筹钱推出他的系列交响乐演奏会。可好不容易熬到了3年半以后的2000年12月5日上午,官方却突然下达了‘取消音乐会’的通知。这时候,排练已进行一个多星期,瑞典的首席小提琴家Igeduss正飞抵北京,也就是说,好不容易筹来的钱已花出去一大把。 气焰嚣张的老王顿时六神无主,象一头悲愤的熊瞎子扑入我家门,老远就连叫:“坏了坏了,和平,坏了!”我给他倒水,请他坐下,他偏要站着讲。原来是上月24日闯的祸,那是音乐会排练的第一天。早上九点,指挥谭利华为了表达对作曲家的敬意,就即兴请衣冠楚楚的老王对北交几十号演奏员讲几句话。老王稍示客套,就登台以洪亮的嗓门向音乐大厅宣告:“20世纪过去了,20世纪发生了许多大事,有两次世界大战,科技伟大的进步。但我认为,在人类发展史上,20世纪最大的事情就是——共产主义被人类苦苦追求,最后又被无情地抛弃!” 一言即出,万马齐喑,可我们的老王还在彬彬有礼地向发呆的大伙鞠躬呢。我埋怨他一大把年纪还管不住嘴,把最好的机会给葬送了:“您的交响乐何时才能让更多的国人听到!” 于是老王开始小孩一般检讨,什么“熬夜创作,头痛难忍”啦;“有人告密”啦。“可关键的关键,”他突然一脸严肃道,“我忘了在最后补上一句‘中国除外’!” ………… 2004年大年初四,我终于在梁和平家中听到3年前被禁演的《第四交响乐》,又名《世纪悲情》,以及《黑衣人》《铸剑》等作品,还聆听了王西麟声震屋瓦的民歌个唱和即兴演讲,身心为之倾倒。 于是在芦苇、梁和平等心热者的极力怂恿下,我果真在2004年1月31日下午至2月11日(星期三),六入王西麟偏僻、狭窄的家进行采访。此前,在饭馆里喝过一次酒,也算非正式摸底访问。 王西麟今年67岁,性若赤子,喜怒无常态。他在对话中频频泪下,继而弹琴示唱时过境迁的曲子,以刺激几近淡漠的记忆。他自揭伤疤,坦承了在社教运动中的“告密行径”,并深表忏悔。这种毁容的勇气,在几代知识分子中都是罕见的。但我要说,正由于此,才有了王西麟晚期堪称“声音证词”的交响乐。 老威:说起来很惭愧,我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文人一样,长期对本土的交响乐只略知皮毛。小时候,经常在革命故事影片的末尾,看到“中央交响乐团,指挥:李德伦”的字幕;二十几岁做诗人,为了凑寻根文学的热闹,也听过瞿小松、谭盾和郭文景;可印象最深的还是《黄河大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之类,有意无意听过上百遍,耳朵都起茧子了。至于您,不好意思,我在上前年才晓得名字——经过梁和平和余杰的嘴巴。梁和平说:“王西麟是中国唯一把握了交响乐灵魂的大师。”将我骇了一跳。 王西麟:你应该听,必须听交响乐!你应该听,必须听肖斯塔科维奇!潘德列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柴可夫斯基!多么伟大的音乐,多么深沉的痛苦!中国思想文化界却没有耳朵,不听,不懂,这真是最大的缺憾! 老威:我听过拉赫玛尼诺夫——那希那希那索法索咪……沉郁的曲调,铁锤一般缓慢起落的波涛,您的《第四交响乐》有伏尔加河的影子。本来我当时就该听,可惜,一直拖到三年后的前几天,我才在梁和平家里听到了。 王西麟:怎么样? 老威:非常厉害,令人瞠目结舌!后来又把您的碟子拿回去与芦苇一起再听,渐渐觉得您的音乐完全在演绎你的经历,是一部特殊的个人证词。 王西麟:太对了,我的音乐没有柔情,没有布尔乔亚,它是一个漆黑一团的大湖,什么都从周围朝里面灌,眼泪、血、泥巴、叹息、惨叫,都朝里面灌,你说它能不重不深么?生存或者死亡,哈姆雷特说过,这是一切伟大艺术的源头,其次才是爱和恨。可许多娘娘腔的艺术家说,爱就是一切,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放他娘的狗臭屁,当你活都活不了,哪来的爱?六四开枪,死伤那么多人,你说一千句爱也顶不回一颗子弹。动物也会爱,猩猩,大象,甚至狗,都会母爱和性爱,您能说他们的叫声是音乐、画或者诗? 老威:我从《第四交响乐》中听出一种乡下的哭腔。 王西麟:那是我60年代发配到山西雁北地区搜集到的一种哭坟的调子,以后又把上党梆子融进了这种悲调,我在第三、第四里也用了,原调是“可怜我那兄弟呀”!年轻的女声,背后配有原始的唢呐。到了第四,哭腔延长了,整整9分钟,眼泪模糊成一片灰濛濛的河流,翻滚的脑袋,没有脸,没有耳朵,看不见任何表情,只有9分钟无尽的泪!八把大贝斯,一直低下去,不能再低了,沉得不能再沉了。这是什么?这就是地方戏和民歌。几千年就这么一段,一首歌儿,哎呀呀,这三个字,人类几千年也没变。可突然之间,大鼓,哐噹哐噹,砸下去!把贝斯声带出的泪全砸掉!政治,老毛,运动的绞肉机咔咔响,您被抛进黑屋里,双眼蒙布,喳喳、巴巴、剥剥、各各,这些老鼠般的声音,议论,告密,怒斥,揭发,咆哮,打倒!用脚往死踹!鞭子抽,啪啪,打得你无路可逃!吐唾沫,呸呸!你的脸粘满浓痰,埋下脑袋,头发里全是浓痰。来不及擦,呸呸!通通!拳头又来了,揍你的有男人,也有漂亮姑娘,昨天还做你的学生,今天脸蛋就叫革命运动搞扭曲了,满口脏话。哗啦!最会打人的是一拳捅在软肋上,半天喘不过气,遍地花! 数不清的脚踢你,暗箭把你射成刺猬了,朋友的,学生的,同志们的!你趴在粪坑边,一刹那经历了悲剧、喜剧、丑剧、神剧、肥皂剧!垮了,尊严垮了,我就写屁股颂…… 老威:你的音乐是控诉? 王西麟:不仅是控诉,还要复仇,象《黑衣人》,一个不放过。 老威:在想象里? 王西麟:在精神上。记得有一部苏联电影,“解冻”后拍的,一个孩子问在斯大林时期当过狱警的爸爸:“您在集中营时,从背后向犯人开过枪吗?”爸爸避而不答,孩子就再三再四地扭住问,最后这个爸爸受不了了,就跳楼自杀了。还有《悲惨世界》里的沙威警长,忠于职守,不愧为专制政权的一条好狗,结局也是受不了而跳河。而中国呢?中华民族呢?这些人在街上,在饭馆里,在小轿车内,他们或许整过人,告过密,为了往上爬,把别人踩得死去活来。那些杀张志新的人,杀遇罗克的人,如今却活得理直气壮,没有孩子站出来问他们过去干了什么?整过谁?乌纱帽和钱袋沾没沾血?这些住洋房,开洋车,功成名就的好父亲呀,想到过忏悔吗?象托尔斯泰在《复活》里写的…… 老威:那您是怎么“复活”的?王老师,我们从头说起好吗? 王西麟:我1949年就参军了,从12岁到20岁,一直生活在革命军队温暖的大家庭里,受大同志无微不至的爱护。我对共产党的感情本来根深蒂固,因为我的音乐基础是部队打下的,组织上见我是棵好苗,就把我从西北军区调出来,送到北京,进中央军委军乐指挥专科学校的教师预备学校,直到考上贺绿汀任院长的上海音乐学院,才算离开部队。 老威:一帆风顺嘛。 王西麟:57年进高校,我依旧不脱黄军装,并积极投入反右运动,很快就当选为学生会和共青团的干部,还代表上音参加上海市社会主义建设青年积极分子大会。我鄙视白专道路,仗着身体壮,力气大,将音乐大学当作劳动大学,挖河泥,挑担子,垒炉子,炼钢铁,什么都一马当先。那是一种着了魔的时代风气,炼钢炉就竖在操场,连宿舍的铁窗子都撬去炼。可以说,我在三年级前,基本没练功课,校内象个大工地,也没音乐气氛。直到60年下来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不搞大跃进了,教学才恢复正常。 老威:缺了那么多课,咋办呢? 王西麟:我当时有大梦初醒的感觉,因为所谓的白专尖子,几乎都是为了音乐而考进学院的资产阶级,音乐世家出身,转眼之间,人家在国际上比赛得奖,拿奖牌,又成了为国争光的香饽饽,比如洪腾,殷承忠。而我,再怎么紧跟时代,也是土包子,大老粗,被漂亮的公子、小姐们瞧不起。况且,我学医的哥哥精神失常,饿死在兰州,我姐姐当了右派,因不服上诉,升格为现行反革命,我也马上不“根正苗红”了。心里窝火,只好暗下决心学技术,与政治互相疏远。开始是独自摸索,听资料,尝试,毕业前的一年,碰见留过苏的瞿维,对我悉心传授,专业进步,成绩一下子就名列前茅。 老威:据说你创作了《四重奏》? 王西麟:当时没有作曲的主科老师,我学习的主要途径是上音图书馆,我分期分批,大约啃了30多部四重奏文献,比如米雅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格里格,菲里宾科等。作了大量笔记,积累了较多手段。于是在1961年暑假,悄悄躲进琴房,开始潜心作曲了。挥汗如雨40多天,我到底完成了三乐章25分钟的《四重奏》,并由丁善德院长的小女儿,女子四重奏组的丁芷诺安排了排练并逐段录音,这在校内有了影响。 老威:可谓三年寒窗,一举成名吧。 王西麟:作为学生和学校,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在毕业鉴定会上,我却成了反面角色,遭到同学们的一致批制。正如我几年前鄙视白专,反击右派那样,大伙指出:“王西麟辜负了党的培养,一心走白专道路,已滑到危险边缘。”特别是过去同为积极分子的学生干部Z君,竟拍着桌子斥责:“你快成为右派了!”骇了我一大跳。 老威:您果然从左滑右了? 王西麟:没有,只能算从不务正业里摆脱了出来,懂得了交响乐是西方工业文明的产物,而非下乡采风的产物。马克思讲共产主义的基础,是研究了从圈地运动到大工业社会的600年历史,600年资本积累,而非老毛号召的15年超英赶美。交响乐和民歌的差别,是数百年文化和历史上的,而非阶级歧视。挑着粪桶,砍着树,赶着牛车能奔共产主义吗?当然,那是一个在村里打转的农民共产主义。 老威:您思想这么超前? 王西麟:几十年后才认识提高,成为右了;而当时,不过年少气盛,觉得受了压制。毕业分配到中央广播乐团,“天之骄子”的心态又复萌,觉得自己所学的与广播民族乐团不配套。我以不熟悉民乐为由,在招待所赖着,不服从组织调遣去“民族乐团”,僵持了半个月,领导只好仍然改派我去“管弦乐团”。 老威:有啥不一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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