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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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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廖亦武 -------------------------------------------------------------------------------- 农民田志光,以「盗墓贼」收监,其实连墓边都未沾。其在狱中饱受酷刑,毁了一生。 采访缘起: 33岁的田志光尖嘴猴腮,在上访群体中以「盗墓贼」而闻名,其实连墓的边都不沾,只是曾经从自家屋基下挖出过两坛金元宝而已。按他引述的算命先生的说法:「农民嘛,世世代代就这土命,老老实实一分一文挣血汗钱,没事;可一双茧疙瘩手一摸贵重东西,准出事。」 2002年11月22日傍晚,我骑著自行车不断在成都文武路省高院一带兜圈儿。秋风萧瑟,上访人员几乎都回住地,连擦皮鞋和乞讨的都离开了这条背巷,去热闹的地方了。田志光却冷不防冒了出来,招呼我,并对我的身份提出质疑。依我的经验,并从田某脸上明显的饥色中就能辨出,此举不过是一种以攻为守的搭话方式,其真实目的为藉机讨两个饭钱。于是直奔小面馆,田某三大碗汤面下肚,就开始愤世嫉俗。我以「盗墓」挑之,他拍案叫屈,并讲起了进出收审所的「还魂记」。我数次头皮发麻。 田志光:这一段日子,我老是看你在高院周围窜来窜去,说你是记者吧,可从不见有啥报导弄出来;说你是别有用心的坏蛋吧,也没有煽动、挑拨的行径。你到底是做啥的? 老威:你觉得呢? 田志光:大家觉得你的身份挺神秘。 老威:你更神秘,据许多人介绍,你和我们这类伏案的文人一样,白天睡觉,夜里上班。 田志光: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老威:我家住二环路以外的黄忠小区,以前是黄忠大队,据说《三国演义》中蜀汉五虎上将之一的黄忠死后就葬在这一带。你若要找我,或提供进一步的冤案线索,就打这张纸上的电话。整个黄忠小区,上千户人,就我一户,半夜三点以后还亮著灯。另外,我提供一点与你相关的信息,就在我楼下,就在一大片臭水沟交错、垃圾困绕中的农舍底,最近有震惊世界的发现──继广汉三星堆之后的最大的巴蜀石墓葬群,短短几个月,已从这儿挖掘出3000多年前的珍贵文物200余件…… 田志光:我看过报纸,就是金沙遗址嘛。这跟我有啥关系? 老威:你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想,在遗址上面住了几辈人的农民们多后悔,本来价值连城的宝贝就睡在自己的床底,可一转眼,连房带床迁了,宝贝叫国家给掏了…… 田志光:老威同志,你拐著弯儿套我干啥,有屁就放吧。我不是盗墓贼,虽然上访人士都这么开玩笑,但国家的东西,哪怕烂在地下一万年,我也不会去沾一指头。 老威:这么说,我把玩笑当真了?对不起。 田志光:不是我不想发财,而是没本事,没财运。上一次,你和老王聊天时,我在旁边,给过你申诉材料。我是宜宾江安人,夕家山二村六组,世代务农。我们那一带,清朝时出过举人,他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修大宅子,传了几代,现在都全国闻名,叫夕家山民居。几千只白鹤栖息在民居中央的村子里,所以又叫仙鹤山庄。我家在鹤庄的西北角山坳里,父母健在,兄弟三人,老大已成家立业。1993年,我24岁,按农村习俗,早该成亲了。我和对像好了一年多,因夕家山是远近闻名的富裕之乡,附近乡民每年捡幼鹤和鸟蛋都要弄不少外快,所以她也想尽早嫁过来。总之,那年秋凉农闲,家里凑足5000元钱,就请齐匠人,准备接老屋一角建新房。我和弟弟亲自领人挖基脚,不料紧挨著老屋地基,竟挖出两个大坛子,抱进屋揭开封口一摸,里面全是黄灿灿的金元宝! 倒出来洗乾净,排在桌上一数,足足一百锭。一家人一下子晕了,眼花缭乱,以为这一来,下半生不愁了。谁料隔墙有眼,匠人见我们抱著坛子进屋,就趴过来透过墙缝认了个准。 这三个狗日的,见财心头来火,也不打招呼,就直接去乡派出所报了官。一溜烟功夫,警察就来了,把警车停在公路上,穿过小路,从四面包抄。当时我一家5口正围著金子,头碰头的看,欢喜得气也粗了,浑身抖个不停。正在做梦呢,门窗和房顶哇哧一声全亮了,犹如天兵天将,屋里全站著端枪的警察和联防。二话不说,人脏俱获,金元宝入坛抱走,爹妈、我、弟弟和一个小侄儿全用一根绳串著捆了,解往派出所。 在派出所审了一夜,爹妈和侄儿与金元宝案无直接关系,就取保候审了。我和弟弟被转到宜宾城里的收审所。审讯人员换了一拨,三班倒,对我们进行突审,逼著承认「盗墓」。一个姓白的主审官还拿出一锭元宝让我仔细认,原来上头刻著「大清同治六年夕氏」几个米粒大的字,出土时由于太高兴,竟没认出来。 我连喊冤枉,并咬死是在自己屋基下挖出的。主审官冷笑说,这明明是举人墓里的东西,难道金子自己会长腿,跑到你家里去?他还说,我老家周围有不少明清时的古墓,可百分之七、八十都被盗过,这次查获的金元宝只是一条线索,政府一定会顺藤摸瓜,一查到底,把有组织的盗挖文物的集团全部消灭。 我完全懵了,绞尽脑汁也弄不清是咋回事,主审官说,你就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交待,争取从宽处理的态度。我们晓得你不是主谋,连得力的喽罗也算不上,那背后的指使人是谁?除了金元宝,还有哪些更为贵重的文物?例如瓷、玉、陶器等等。出手没有?没出手,又埋在啥地点?我云里雾里,想编都编不出来,主审官说,没料到你一个看起老实的农民,反侦察经验还挺丰富,你不说,就永远在这泡。况且,你们集团里的人太多,总会有人抢在你前头坦白立功,到时你就死定了。 老威:这些办案人员的想像力很丰富。 田志光:看来这金子一半是福一半是祸,贪不得啊。 老威:你也承认贪了?万一是你某个远祖埋的呢? 田志光:当时一家子都乐晕了,来不及起贪心,也来不及想金子的来历。之后落入火坑,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农民嘛,世世代代就这土命、贱命,老老实实一分一文地挣血汗钱,没事;可一双茧疙瘩手一摸贵重东西,准出事。 我在收审所关了三个半月,渡日如年,被整蜕了几层皮。开头,承办人员以为捉住了盗墓大鱼,就给舍房里打招呼,免过入房手续,没挨打,天冷了,所里还借了床公用被子给我。后来,他们榨不出啥乾货,就示意管房政府要给点「颜色」。于是,房中老大命令打手补过手续。剐光我的裤子,按趴在地,房里20多个烂贼由老大领头,每个人上来冲著我的光屁股吐一口痰,踩上一脚。这一招叫「封帮主」,据说是金庸《射雕英雄传》中丐帮那儿照搬过来。接著,两个贼扶起两尺多高的塑料大马桶压住我,这一招叫「乌龟驮碑」,我手趴在马桶底,稍一动弹,马桶歪斜,打手就拿出踢足球的劲,朝面门踢,满天金花,鼻涕,眼泪和血突突直喷,一会儿就淌了一滩,脑袋只能像龟头出壳那样向上硬扛著,脸、嘴才不会埋没在血水里,可是颈项硬久了,撑不住,就栽埋下去。 威:俗话说「毒如蛇蝎」,我看该改成「毒如人蝎」了。 田志光:这才开个头。牢里每日放两次风,倒一次马桶.我刚垫底时,桶是空的,接下来,上面八位加打手、闲客,一共有十几个人朝桶里拉撒。每个人解手都要踩我,温柔点的,踩肩和背,狠的就直接踩脑壳,叫「上马石」。熬到晚上,桶重了,压得我连连伸唤、求饶。可老大偏偏在这时要屙屎。别人屙屎都两脚叉开,坐在桶口上,虽然增重,但腿毕竟要撑部份力。这老大,踏住我的龟头,把两个马桶贼的肩头当扶手,嗖地整个蹲上去,压得我一声惨叫!我双手一顿猛抓,狂喊:「整死人了,整死人了!」 老大立马下桶,把我弄起来封嘴,可值班政府已经听到了,忙打开铁栅门提我出去。浑身上下都被尿浸透了,好在值班的黄管理刚从警校毕业,人年轻,还比较正直,他吩咐劳改人员提了桶热水,让我洗澡,换衣,再询问我咋回事。我痛得只能勾著腰,抱著肚子,但就是不敢说实话。黄管理见状,把老大提出来,命令蹲在楼道上交待。老大满脸堆著假笑说,可能是胃病翻了,田贼就突然抱著肚子在房里打滚。黄管理转头问我是不是这样,我只好含著泪点脑壳。黄管理松了口气,给了我两片胃舒平,然后警告老大:我晓得你诡计多端,下一次,房里再发出这么恐怖的声音,你就啥也别解释了,自己把双手背过去捆一绳子。 老威:任何行当都有好人嘛。 田志光:我也认为到底挺过来了,因为回房时老大破例扔给我一个烟屁股,说:你没翻水,算有种,休养两天,去擦地吧。 老威:这有啥讲究? 田志光:房里最底一级是倒马桶,除了睡觉和放风,两个贼都面无表情,一左一右,全天候立在马桶边,上面几位要大便,他们就自动肩并肩挡在前面,做扶手和屏风,上面咳嗽有痰,就直接牵开他们的衣领朝里吐。我当时想,长痛不如短痛,我虽然驮了一天多的碑,死去活来,但总算升了一级,不用当人工厕所了。 老威:你倒会自己开解。 田志光:活地狱,只要栽进去,就是龙盘著,是虎卧著。你没听人讲过,在当今社会,不蹲大牢成不了人。 老威:牢里的玩意儿,我也略知一二,可这「乌龟驮碑」倒头次听说。看来,医人的法子有限,整人的套路无底啊。 田志光:所以,我刚撅著屁股擦了几天水泥地,收审所的坦白检举运动就轰轰烈烈地开场了。九个班,两三百名贼都到放风天井集合开动员会,公、检、法、司的领导由所长陪同,坐在桌子后。我们像军人一般,盘腿而坐,挺胸抬头。横排竖队,整齐得犹如刀切。领导们按照官帽子大小,一溜唾沫横飞地演讲下来,总体意思是号召众犯抓住时机,坦白自己过去隐瞒的罪行,检举他人的犯罪,因为在坦检运动期间,党的政策很宽大,很仁慈;只要争取主动,政府经过调查,属实的,该杀头一律刀下留人;该判无期的,就减为有期;该五年以下的,就酌情考虑监外执行。所长还特别提醒,坦检及其宽大优惠政策只限两个星期,过时不候,哪怕你跪著求政府要交待也来不及,该从重还得从重。 我们竖耳恭听,不敢出粗气,咳嗽和放屁。周围三层楼布满岗哨,两挺机枪架在二楼窗口,正对著我们。原以为,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低挡人犯,不料,会快结束时,那位公安局领导突然叫:「田志光!」我回答:「到!」并站起来,啪的一个立正。局领导似笑非笑地说:「坐下吧!好好交待问题,懂吗?」 几百个贼中,只有我被公安局点名,于是转眼之间,我就成所里有「重案在身」的名贼,回舍房后,管房政府隔著栅栏门跟老大单独嘀咕了几句,就吩咐送信签纸和圆珠笔,每两个贼一套,分发下去。我被叫到墙角,老大单独对我说:「你娃鸿运来了,今天公安局的处长开金口,只要吐了渣,包你明后天就回家。」我说:「没有渣可吐。」老大说:「脑壳咋不开窍?坦检一年才搞那么两三次,许多人想碰还碰不上呢。」我不明白啥意思,老大悄悄说:「这些承办人,个个都是骗人精,要在平时,你若中套招了,刀把子就捏在他手中了------坦白从宽,脑壳飞上天嘛。只有在运动期间,他们已向社会公开承诺过了,所以不能反悔。」我被弄糊涂了,老大不耐烦地把纸笔塞给我,还唠叨:「我晓得你案重,吐嘛,把责任推给在逃的同案嘛。如果够朋友,也把某个漏网之鱼分点来,我去检举立了功,也好减点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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