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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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色情狂梁寒
  • 象罔与罔象/文: 二零零三,我的电子书
  • 冤案访谈录----戒毒者木邸
  • 家庭基督教徒袁福生
  • 民运列传: 许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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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部………………东窗事发
  • 《证词》选载之一:大逮捕在同一时刻张网
  • 《證詞》選載之二:不明白賊與警察誰在執法?
  • 《證詞》選載之三:一輩子的雷放在一分鐘內打完
  • 《证词》选载之四:二十平米囚室堪称国家统治的精确模型
  • 《证词》选载之五:专供囚犯享用的一百零八味菜单
  • 《證詞》選載之六:遇上我們這種人道主義者算你坐牢運氣好
  • 《证词》选载之七:你别跟《红岩》里那些革命先烈学
  • 《证词》选载之八:在牢里,同情就是犯罪
  • 《證詞》選載之九:主審員審理案件如同創作三流的偵探小說
  • 《证词》选载之十:你和你的诗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成了穿针引线道
  • 《证词》选载之十一:摄像机如机枪一般冲我扫射
  • 《证词》选载之十二:与强奸杀人犯密谋从粪水池越狱逃走
  • 《证词》选载之十三:监狱里搞运动让犯人把犯人往死里整
  • 《证词》选载之十四:没有看守一再暗示,我怎敢下狠手打死犯人
  • 《证词》选载之十五:监狱里的集体淫乱不堪入目
  • 《证词》选载之十六:大海航行靠舵手,贼娃子生长靠太阳
  • 《证词》选载之十七:艺术家反抗世界的方式是作践自己
  • 《证词》选载之十八:寻死的冲动,比性交更刺激
  • 《证词》选载之十九:囚犯比赛吹牛记
  • 《证词》选载之二十:有时人要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就是放弃高贵和尊严
  • 《证词》选载之二十一:活着就要不断的越狱
  • 《证词》选载之二十二:把天地万物都当成赌具
  • 《证词》选载之二十三:重庆市看守所对我的全套欢迎程序
  • 《证词》选载之二十四:囚徒半夜值班记
  • 《证词》选载之二十五:以胡说八道去对付诱供
  • 《證詞》選載之二十六:同兩位死刑犯鄰居在夜半建立友誼
  • 《證詞》選載之二十七:搶劫犯老藍一絲不挂地走上黃泉路
  • 《证词》选载之二十八:特殊部位搔痒让人一筹莫展
  • 《證詞》選載之二十九:自己撞來當導演,自己撞來坐大牢
  • 《证词》选载之三十:我在看守们电弧劈啪直炸的大电棒围攻下痉挛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一:新老犯人一律平等的改革试点牢房
  • 《证词》选载之三十二:囚犯剃头照像记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三:死刑犯自杀未遂深夜闹风波
  • 《证词》选载之三十四:监狱里掀起劳动竞赛高潮
  • 《证词》选载之三十五:活雷锋转眼就变成杀手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七:死刑犯穿一只鞋走上黄泉路
  • 《证词》选载之三十八:死刑犯死而复返庆幸捡回了几天命
  • 《证词》选载之三十九:刽子手开枪的?那是否来得及回眸一笑
  • 《证词》选载之四十:“狱”就是两条狗看管犯人不准乱说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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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证词》选载之四十二:我带铐撒出一泡永恒之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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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证词》选载之四十四:我坠入一种无形的铁血秩序
  • 《证词》选载之四十五:诗人的怪癖想像一旦用在整治犯人上
  • 《证词》选载之四十六:二十刚出头的农村杀人犯在监狱中学习如何当官
  • 《证词》选载之四十七:监狱里犯人进行残酷的权谋斗争
  • 《证词》选载之四十八:囚犯喜气洋洋过大年
  • 《证词》选载之四十九:杀人犯喊冤未遂记
  • 《证词》选载之五十:牢里来了个将老婆脑袋一劈两半的疯樵夫
  • 《证词》选载之五十一:一辆无坚不摧的肉坦克泻成了一堆废铜烂铁
  • 《证词》选载之五十二:看守、大盗、诗人斗狠争雄
  • 《證詞》選載之五十三:我平生第一次自殺如何收場
  • 《证词》选载之五十四:众犯举杯祝贺我“首次自杀成功”
  • 《证词》选载之五十五:狱中点菜想像力大比拼
  • 《证词》选载之五十六:监房中同情就是犯罪
  • 《证词》选载之五十七:治丧程式同中央首长一样的狱中追悼会隆重筹备
  • 《证词》选载之五十八:看守所上演江洋大盗王二追悼大会
  • 《证词》选载之五十九:守法百姓大热天参观一次监狱如过节一般
  • 《证词》选载之六十:政府通过监狱把政治犯改造成畜牲和野兽
  • 《证词》选载之六十一:“刑具的作用是强迫犯人思维”
  • 《证词》选载之六十二:我狂吼一声撞开检察官踢碎玻璃窗迈向虚空
  • 《证词》选载之六十三:反铐二十四天终把我整成了软骨头
  • 《证词》选载之六十四:抢劫杀人死刑犯毛胜勇
  • 《证词》选载之六十五:死刑犯等候点名上路比一百年还漫长
  • 高氏兄弟:再访上访村
  • 寻访北京上访村
  • 北明专稿:不成句的话──《证词》读后给廖亦武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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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子自杀

       这一事件发生于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首届今天诗歌奖授奖仪式的前半个月。地点是山海关,方式是卧轨。我不清楚当巨大的火车头向年仅二十岁的海子迎头扎过去的瞬间,别的诗人在干什麽。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或者说去了远方。

       我宁愿凭空爲死者设想一个死因,也不要相信关于他爲什麽去死的种种传言。一个人在地上走,一直走,忽然有一天,他感到身心疲倦得非常彻底。他望了一会远方,觉得那儿挺好,于是就放弃了老是给他添麻烦的世界。写到这里,我碰巧读到了海子发表在《世界文学》八九年二期上的一篇纪念荷尔德林的文章,里面引了他自己的一句诗: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这大约是作爲人的海子留下来的较真实的遗嘱。

       海子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纪。他写《源头与鸟》,写水和太阳;他写龟王的故事,写一条真蛇冥冥中把初恋与仇恨同时注入一条竹子编成的蛇体内,使其在千里之外游动,最终杀死了敌人;他写亘古的废墟,幸存的人们反复吟唱“屈原呀,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在他的诗中奔走著的虚无的波浪。高贵和典雅,离我们太远了。海子的时代已经逝去了几千年(或者说在几千年以后)。在那样的时期,鱼在人的中间,鸟在鱼的背上,美女在高天的河床中歌唱;人与寓言没有界限,人的存在就是寓言,寓言和寓言相当于人和人。海子适合生存在那些无边无际的日子里,诗歌与呼吸息息相通。

       上苍错误地把他降生在我们中间,他的死是对上苍的报复。现在这个错误已经修正了。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海子道出了冷酷的真实。他注定要完结了。他不是这个世纪的生物。我们对付这个世道的唯一办法是:赖著活,赖到底。该死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种族,这个现实,这个机械化符号化的人类。“好死不如赖活”对艺术家来说,是挽救自身的一个信念(大约在海子队轨的同一天,我在武汉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我撑起来,捂著伤口,对著凶手由衷、僵硬地笑。我确信我会长寿。借这一刀,我应证了我的灵魂与肉体都壮如种马)。但海子不可能赖活,他清澈的、人类童年的眼睛见不得肮脏。人心的肮脏使他从皮肤到血管都发痒,他只能切开身体止痒。有人说,海子在蔑视我们,他通过死亡蔑视世界。这是多年动听的谎言!象海子这样纯洁的、敏感的、内向的、无力自卫的孩子居然会蔑视人们,让他的在天之灵安息吧,不要让他再承担任何东西了。

       海子去了,死得其所,只是苦了他的母亲,她见人磕头,她几乎疯了。但愿岁月让她平息下去。回首当年,一个诗人的夭折同风起云涌的时局相比,实在是轻若鸿毛,因此,曾在新闻和文艺单位工作过的衆多诗人和评论家中,竟没有一个想起应该利用职务之便,登载一则消息,就连死者生前参加过的民间团体幸存者俱乐部的油印刊物《幸存者》也没有。在那诗人辈出的年头,诗人的自杀却纯粹是个人的事。

       海子后来走红是因爲骆一禾和戈麦的连续夭亡加重了这一事件份量,九十年代孤寂的诗坛需要一个诗歌烈士。一夜之间,海子有了那麽多熟人和朋友,却没见一个熟人或朋友把纪念文章的稿费捐寄给远在安微乡下的海子亲属。

       后现代社会的一草一木,一块尿布,都可以通过利用、运作,成爲艺术,何况是诗人的死?海子自然成了稿费的来源和提高知名度的广告。成都一位同海子没有任何私交的随笔作者,居然把友谊地久天长的文章抢先发到海外,这年头,做名人就要不怕神、不怕鬼、不怕肉麻。

       评论权威也来凑热闹了,他们从前没写过一行关于海子的文字;

       女大学生也成群结队追逐来了,她们中任何一个的温柔都可以使海子不死;

       而在我的眼中,海子象一个民间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诗人可以到处流浪。海子曾怀揣几万行诗歌,走遍大半个中国,想找到一个知音。他曾坐在成都街头,一个劲地掉泪。这是最推崇他的城市,这儿的民间诗刊登载过他许多作品。

       这孩子受伤了,大半年后,北京的诗歌同行又捅开了这结疤的伤口。中国没有一个诗人同意海子的梦。“真的吗?”他们问,于是海子卧轨了。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11/1/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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