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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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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采访缘起:张紫葛的名声,我早几年就晓得了。那时他写了一本算历史老账的书,叫《泪雨心香祭吴宓》,引起轩然大波。据说相关的争鸣也编纂了厚厚一本,各方都动了肝火,字间行间硝烟弥漫。去年,他又以“机要秘书”的身份,撰写了有关宋美龄的回忆录,同样激发了种种议论。 2003年12月18日下午,冬日阳光一路铺洒,我受流沙河、吴梦华夫妇的倾力引荐,从成都西门转了几辆公共汽车,终于在西南民族大学教工宿舍的一幢楼房内,登门拜访了84岁的的张先生。在一阵“慕名”,“久仰”之类的客套之后,我切入访谈正题;张先生却以身体虚弱,经历过于曲折为由,再三婉拒。我拿出惯用的迂回手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嘴脸颇似一个不依不饶的政客。幸而有吴梦华师母频频敲边鼓,张先生拗不过,到底应允了。 我们商定,话题集中在反右运动和15年的牢狱——太痛了,不知我能否讲到底——张先生叹息道。 为了对后人有个交待,您就讲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我微笑着,目光却残忍而贪婪。张先生看不到,却感觉到了,他说——我自己正在写,暂时没拿出来。 我沉默着。 张先生眼全瞎,耳半聋,腿是瘸的,还气喘。这样的老家伙,活着本来是累赘,可他还要摸着、抖着,在一块钢板的空槽中填字,日复一日,弄成书稿。这种拼老命把记忆留下来的过程,让人看着,甚至想着都极不舒服。不料,在我一次次登门时,张先生总坐在沙发中,以他豁达的笑声相迎。虽然这笑声经常夹杂着惊心动魄的咳嗽和痰响。 根据记录,我们的访谈从2003年12月26日开始,至2004年1月8日结束,共进行了7次,每次两个小时。这种安排是考虑到张先生的身心承受能力。为了保证文字的气韵和连贯,我花了大约两个月对此进行调整和处理。 张紫葛:我的经历太复杂了,老威先生,您让我从何说起呢? 老 威:我晓得,就您眼下的状况,是不可能把自己的人生再追溯一遍…… 张紫葛:听您的口气,是在怜悯我?不,您弄错了,我的生活是满足的,至少是充实的,虽然眼全瞎,耳半聋,一只腿也瘸,但上天没端走这脑壳,拿劳改犯的话说,这吃饭的家伙还挺健全,记忆力过剩……我只有这件事可做了!把住膝盖上这块冷冰冰的钢板,往中间的凹槽,一笔一笔填字。我不是作家,倒像个很不高明的雕刻匠,左一戳右一戳,有时字压字,煮成一锅;有时五马分尸,头在赵国,胳膊和腿却跑秦国去了。这样的乱稿只有我妻子能辨认、整理,她曾经是我学生,比我小40岁——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回忆如洪水一般,快把我给淹死了!多少人与事,纷纷扬扬,在我眼前,仿佛一伸手,就摸着了,就感觉到几十年前的呼吸和心跳了。我热泪盈眶,我一个84岁的残疾人,力不从心,又热泪盈眶。能写多少算多少吧,我老是这么想。有一次,钢笔没墨水了,我还在戳字,直到天晚,妻子下班回家,一检查,啥也没有!唉,这种事故接连发生过几次。 老 威:现在许多笔都不用墨水。 张紫葛:我太老,习惯用老式钢笔。 老 威:哦?您就用老式钢笔写了一两百万字? 张紫葛:很多年了,自己也不晓得写了多少。97年碰上好运气,出版了《泪雨心香祭吴宓》,险些吃官司。 老 威:您揭露了真相,有的人就睡不着了。 张紫葛:其实这只是反右运动的冰山一角。 老 威:我正是为此来拜访您,流沙河夫妇建议我花一些时间,记录您的右派和坐牢的遭遇……您差点就死在牢里了…… 张紫葛:我这辈子已死过好几回了。 老 威:讲一讲吧。 张紫葛:话太长太重,我恐怕撑不下去。 老 威:如果您不拒绝,我就多跑路,多登门,尽可能缩短单次谈话时间。 张紫葛:好嘛,就试一试,如果中途而废,也没办法。 老 威:行。 张紫葛:您让我从何说起? 老 威:您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张紫葛:打瞎的,这是逮捕之前的一点插曲。当时反右已全面展开,各单位都下达了右派指标,而我成了右派中的重点管制对象。有一天,来了三个人,像做贼似的,溜进我的房间。 老 威:做贼似的? 张紫葛:哦,您不明白。反右还不是后来的文革,还没有发展到大规模的公开的暴力。当时报纸上火药味浓,但也有政策性,比如承诺对普通右派不抓不管不杀;开批斗会时不喊口号;不打不骂。对知识分子,共产党还得做做姿态,表示一种猫戏耗子的宽宏大量。于是,“个别帮助”很快在校内蔓延成风。 老 威:他们怎么“帮助”您的? 张紫葛:简单地问一句:“张紫葛,您还不承认自己是右?”等不及回答,其中一人就从桌上拽下台布,把我的脑壳一蒙,一顿黑打。我被弄得遍地滚,右眼被什么东西扎了,嗡地一下,就啥也看不见了。我不由自主地大喊:“我眼睛瞎了!你把我眼睛整瞎了!”他们才住手。 这三个人都是年轻老师,根正苗红的左派。就是农村娃娃,投军打仗,在部队学了点文化,解放后就转业到地方,然后又调入大学整治臭老九的那种。领头的专案组长是西政刑法教研处的副主任,最拿手的却是刑讯逼供。他按住我的手,凑近看,并压低声音说:“瞎了又咋样?”我说:“你们打人犯法!”他说:“我们没打你,有谁证明我们打你了?”我说:“我的眼睛还在流血。”他说:“那是你自己撞的。”我说:“我要求去医院验伤。”他说,“右派没这个资格。”我说:“你是共产党吗?”他说:“我们今天正是代表组织来帮助你,张紫葛,识相点吧,写份检讨。我们只要求你写一份深刻的检讨。难道你的命只值一份检讨?” 我没话说了,我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俄文教授彻底被整垮了。因为人家既然敢弄瞎你,那弄死你也就等于弄死一条狗。我承认了自己的各种右派言行,三个人才转身离开。20多年后,受右眼的连累,左眼也慢慢看不见了。检查结果,是玻璃体破损,洞穿在视网膜当中,把光给遮了。 老 威:西南政法学院可是培养执法人材的最高学府之一。 张紫葛:对,全国恐怕有三分之一的法官、检察官、律师以及其他司法工作人员曾在这儿上学。 老 威:虽然是反右,却没一个懂法的人? 张紫葛:懂法和研究法的都打倒了,连吴宓那样德高望众的专家都难逃劫数。50年代,就没啥子法;到了文革,老毛的话就是法,包括胡话,包括放屁。一层层地贯彻下来,谁掌握了绝对权利谁就是法。在西政,院党委书记刘佑东就是法律,他当过重庆市的公安局长。这个人太复杂了,可绝对不是坏蛋。在反右之前,由于我工作中的成绩,再加上是老乡,他对我极好。他经常来我家串门﹑喝酒,显得挺豪爽,没啥条条框框。56年,院常委讨论改善知识分子待遇,他还特意让我作为两名非党教授之一列席,提建议。57年春,全国上下搞大鸣大放,许多民主党派对共产党、毛主席掏心窝子,意见越提越尖锐激动。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刘佑东把我请到他家,泡上好茶,动员我鸣放。我犹豫了好半天,才说:“刘书记,思前想后,我对党没意见呀!” 刘佑东把脸沉下来说:“咋可能没意见?”我说:“解放后,我一直被重用,又教俄语,又教法律,又搞翻译,还经常坐轿车,陪苏联专家到处转,日子过得风光体面,特别是您,称得上是我的伯乐嘛。”刘佑东不耐烦地打断我:“好了好了,你这千里马就帮帮伯乐的忙,在学校里带头,把鸣放有声有色地搞起来。上面催得太紧了,如果没人鸣放,我这个当书记的脱不了手。”我还是坚持不提意见,刘佑东生气了:“你这人不够义气!书呆子,随便弄两句也成嘛。”我说:“不成。”他说:“啥子不成?你就说你对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有意见,与党组织有鸿沟。”我说:“没意见,没鸿沟。”刘佑东气得跳脚,连叫:“好个油盐不进的张紫葛!” 那会儿,广播里天天播“毛主席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还有“宣传会议上的讲话”。作为任务,每个教授都要学习,要表态。西政的院刊转眼变成鸣放快报,我的“典型言论”登了上去,没意见改成“很有意见”,没鸿沟改成“很有鸿沟”。我大吃一惊,马上找刘佑东质问:“咋全搞反了?”书记大人答:“我叫人改的,路人皆知你我走得近,你不带头,难道你要我披挂上阵吗?” 稍后,储安平的“党天下”出来了,姓刘的意识到这不是闹着玩的。出于好意,他又找到我,叮嘱:“张紫葛,该转向了,再这样鸣放下去要出大乱子。”我说:“我根本没鸣放。”他说:“屎都胀拢肛门了,你不拉也得拉。趁早表个态,与右派划清界限吧。” 为了自保,我写了一篇《坚决反对储安平先生的荒谬言论》,上了57年6月28日的《人民日报》,标题改成《白发三千丈的手法是不行的》。可已经悔之晚矣!在同一天,校园内出现了《口密腹剑的右派张紫葛》的大字报。我气炸了,冲入党委办公室大吼:“我咋个划右了?!”刘佑东笑着说:“你不右,难道我右?”我说:“你把我当猴子耍啊?”刘佑东连叫:“紫葛歇火。”又拉开门,探头确认无人偷听,才压低声音说:“鸣放有任务,右派也有指标。昨天我上市委开会,任白戈(时任重庆市委书记——老威注)要我汇报,我刚说西政的鸣放同其他院校比,属小儿科,没人够右派资格,老任就火了。截断话头,冲我扫机关枪,并摊牌说,这百分之十的右,别人没资格,只有拿你这书记去顶。我他妈差点回不来,你说险不险?”我不吃这套,因为这和我没关系。刘佑东叹气说:“两个蚱蜢已栓在一起了,还没关系?我亲自动员你鸣放,把你的言论引蛇出洞,见了报;不大义灭亲划你右,有人就会借你扳倒我。” 木已成舟,我捶胸顿足也没用。刘佑东说:“你非右不可,除非你给毛主席写信。”我犟道:“写就写。”刘佑东哭笑不得:“算了吧,张紫葛。看开些,过了这运动风头,右派还能摘帽嘛。我倒了,谁来给你摘帽?” 老 威:这人太无耻了。 张紫葛:也不能这么说,他不这样,官就当不下去。 老 威:你真善解人意啊。 张紫葛:我被专案小组整瞎后,人们议论纷纷,刘佑东就在大会上避谣,并扬言要追查传谣之人。可有一次,我又挨打,被一位小姑娘发现,立即报告给刘佑东。他急匆匆地赶到,爬上天窗,望见我倒吊在房梁上,气坏了。居然大吼一声,一脚踢开门喊:“他妈的,把张紫葛放下来!”专案组长吓坏了,刘却像袍哥大爷,右脚踏在椅子上,拳头擂着桌子说:“你他妈凭啥打张紫葛?他在中央挂了号,你闹出人命,我向上面怎么交代?还以为我把他转移到香港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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