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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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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动笔写这篇文章前,我又一次细读了《纪念刘和珍君》与《为了忘却的纪念 》,在一阵阵热流的涌动中,我险些丧失了批评鲁迅的勇气。虽然先生在著作里多 次谆谆教诲我们,对敌人(包括文坛论敌),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轮到血 案果真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刽子手不仅开枪杀人,而且还对被杀者报以狞笑和诬 陷时,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又能怎样呢?用血肉之躯去堵炮火?或当众自戕以示抗 议? 不,文人的过激毕竟有限,一代文豪鲁迅所能利用的,也只可能是一支毛笔。 太软的笔锋,先生在黯夜里,蘸着墨,一个字一个字地朝下凿,泪水坠落到纸上, ——“长歌当哭,是当在痛定之后的。”在这里,大家习以为常的战斗者鲁迅渐渐 被泪水模糊掉,于是普通的女学生刘和珍在长者的泪里得以永恒,事隔几十年,我 们还能伸出心灵之手,去触及她的呼吸和体温,她温和的性子,以及始终的微笑。 在上个世纪中国,这种强权者以国家利益或民族大义为由,甚至以社会安定百姓幸 福为由,大开杀戒,剥夺普通而美丽的生命的案件,起码发生过成百上千次。在《 为了忘却的纪念》里,鲁迅写道: “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了许多青年的血 ,层层淤积起来,将我 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 泥土中挖一个 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以上文字写于1933年2月,其时,柔石殷夫胡也频等五位追求革命理想的 青年作家已在上海龙华被国民党军警以“赤化”罪枪杀了两年。鲁迅因为与他们的 交往,怕受累入狱,只好在风声鹤唳的白色恐怖中仓促逃亡(四一二反共大屠杀之 际,同为文豪的郭沫若愤笔疾书讨蒋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后,也立即出逃) ,这虽然有悖红色教科书上民族英雄的形象,但却是有血有肉的真实记录: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 炮火中逃在英租界 ,他们则埋在不知哪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 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 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 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 。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 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这些字。” 这是文人安抚自己良心的一种方式,他还了旧债,并通过剖白自我把怯弱和恐 惧从血管内一滴滴挤出来。我们觉不出伟大,只觉出了作为人的悲哀、无助和孤独 。我为鲁迅,也为我自己流泪,死者远矣,只有我们还留在这个令人心惊肉跳的血 腥世界。我想,假如时光倒流,上帝把我与鲁迅安排在同一场景,我是否会比他勇 敢一些?逃亡两年之后,才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为亡友写出一篇悼念小文,这 是不是太胆怯?……我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因为脾气刚烈的鲁迅毕竟是老人,过分 的忧患早在他体内种下了病根。 面对没有尽头的追捕、囚禁和屠杀,中国又有几个勇者?逃吧,鲁迅!子弹不 长眼睛,子弹可不认识专家、教授、文化名流,我早生几十年,也会与你一样,丢 下死者逃亡,并逐渐加深内心的自责与孤独。你的痛苦源于你有过于发达的记忆力 ,而绝大多数中国文人却过于健忘,在经历过逃亡之后,他们更有理由珍惜生命, 更有理由过读书人的纯粹日子,并更有理由抓牢当权者允许追求的现实的幸福,舞 文弄墨。“远离政治血腥,”他们说,“这是死者留下的教训。” 徒劳地拷问自我,引不起回应的道义和良知,这不是文学的真谛么?虚无或死 寂,这不是文学的真谛么?鲁迅在经历过一次次“忍看朋辈成新鬼”后,以他少量的作品(包括《野草》、《呐喊》、《彷徨》里的部分篇章),努力企及、叩问文学的真谛。但是,受唯物论薰陶的不信邪的大众忽略这份不起眼的遗产,除了作秀 ,谁会真相信文豪是弱者? 人人都怕迫害,但自己的社会角色又鄙视胆小鬼和叛徒,于是作为见证人性弱 点的鲁迅被理所当然地抹掉,转换成投枪、匕首等原始的攻防凶器,捏在这个为国 家主义所控制的盲目自相残杀的戏剧化的民族手中。 二 文革武斗时期我才十来岁,住在成都一条为城建狂热所湮灭的古老街道。我至 今记得街坊上一位少女的死亡。她与刘和珍一样,本来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 和”,我和她弟弟在石板街沿上玩玻璃弹子,她撞见了,居然也加入。她已经读初 二了,在一群脏兮兮的毛头小孩中,那整洁的白衬衣显得格外耀眼。后来,那耀眼 的白衬衣外面,罩上了红卫兵的草绿色军装,这革命化的外套过于肥大,下摆遮至 膝盖,于是她把腰带一箍,人顿时就挺拔起来,在毛孩子们的眼里有了几分神秘。 当时,急风骤雨般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已经过去,大大小小的走资派都 成了死老虎,而保皇组织产业军也土崩瓦解。斗志昂扬的造反派在取得全面胜利后 ,内部马上分裂,都在“誓死捍卫毛主席”的口号下,将昔日的战友视为仇敌。由于交战双方背后均有支左部队,战斗很快由钢钎、棍棒升级为真枪真炮,我还在成都军区后门看见过装甲车。硝烟弥漫中,我住的街道常发生巷战,有一次,爆竹般的枪声持续到半夜,居然还响了嘹亮的冲锋号。在这种非常时候,孩子们都丢了玻璃弹子,改玩子弹壳。我记忆中的少女曾经抓给我一大把——那是最后一次,她腰间别着手枪,领着一队红卫兵小将,上大卡车去前线了。我们追着看热闹,她跳下车,短发飘飘地冲我们微笑,喊“弟弟们回家”。接着,就从衣兜里掏糖果一般抓给我们一个一把弹壳。 再接着,就是她充满弹洞的尸体被抬回来,上面覆盖着红卫兵的战旗。灵堂设在我们大院的门前,花圈、挽联、红旗、白絮以此为核心,向四周扩展,终于铺天盖地,笼罩了整条街。挽联的内容千篇一律,大部分为领袖诗词,如“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等,小部分是鲁迅箴言,如“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还有“沉默呵,沉默呵!不在 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之类。 我们这些淘气孩子在吊唁人流中钻来钻去,犹如过节。我八岁就背过“老三篇 ”,认字多,就挨个骄傲地大声念挽联。过了两三年,我在中学课本上,又学了许多鲁迅著作,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和我记忆中的白衬衣少女联系着的刘和珍。不过,这个“刘和珍”再美丽耀眼,也注定速朽,因为她生错了年代,没能在鲁迅先生的关注下迎向军阀的屠刀。她是被另一派“毛主席的红卫兵”射杀的,据说胸脯成为蜂窝之际,她还挥拳喊过“万岁”的口号,不谓不英勇。可惜文革武斗中的冤魂是平不了反的,时过境迁,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吗? 三 谁是坏蛋?谁是好人?这个问题曾经是我们这代孩子成长中的首要问题,无论看电影、连环画、小说,还是现实生活,我们都会不假思索地发问。所以,阶级立场鲜明的鲁迅一直是我的偶像,甚至在文革被彻底否定,怀疑与反思历史在80年代成为文化界不可逆转的思潮时,鲁迅在我这儿的精神地位依旧不可动摇。我推崇他的语言方式,斩钉截铁,直取要害,并且正气凛然,没有一点妥协的余地。《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是反驳著名作家林语堂的檄文,其中论述了打落水狗的若干方法,归结起来,就是历次政治运动都流行的“稳、准、狠”三字诀。鲁迅一再强调落水狗的反扑本能,哪怕是为“中外的娘儿们”所宠爱的家养叭儿狗,也要除之而后快,因为“叭儿狗如可宽容,别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为它们虽然非常势利,究竟还有些像狼,带着野性,不至于如此骑墙。” 崇尚英美自由主义的胡适、梁实秋等人显然不是打狗老将鲁迅的对手,胡适性子温和,不太接招;而鼓噪上阵的梁实秋居然说出“我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谁”这样的蠢话,一下就被逮住了话把,鲁迅写道: “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 其实是属于所有资本家的,所 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 。” 在今天看来,说这种话是缺乏法律常识的,把论敌比作狗,本来就超出了正常辩理的范畴,属于人身攻击了;而在没有任何依据的前提下,凭空将人诬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就更为骂街式的发泄,与市井刁民骂“有钱人家的婊子”属同一路数。当然,红了眼的文人之间的叫阵,都无好话,梁实秋说: “我只知道不 断劳动下去,便可以赚到钱来维持生计,至于如何可以 到资本家的帐房去领金镑, 如何可以到××党去领卢布,这一套本领,我 可怎么能知道呢?……” 梁实秋的这种现身说法,相当于当今的自由撰稿人,劳动,赚钱,只要能发表的东西,都可以写,首要是生存,至于社会责任感,是后一步考虑的。但是,惯于征讨的鲁迅所擅长的,正是把文人间有时近乎无聊的口舌之争在瞬间升级为两个阶级间的生死对垒,在《文学与出汗》中他写道:“然而‘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学,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 出的汗也有阶级性,极端走到生理反应上了,恐怕发明阶级论的马克思先生也会瞠目结舌的。况且,蠢笨如牛的工人凭什么不能追求弱不经风的小姐?贾府的焦大,凭什么不能爱上林妹妹?这些常识,在许多无产阶级文学家的作品里,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例如高尔基在《人间三部曲》里,多次爱上阁楼里的娇小姐;连钢铁战士保尔,也有与林务官女儿冬尼娅的令人伤感的初恋。即使鲁迅本人,喜欢的也不是整日在田野劳作的大脚农妇,而是接受过自由思想启蒙的洋学生许广平。希特勒倒是娶了工人阶级出身的爱娃,其疯狂的爱情结局为世人所不耻。 在文革中,“香臭汗阶级论”风靡一时,女孩们人人争做李铁梅式的革命接班人,化妆别提了,就连搽点防止皮肤皲裂的雪花膏,也被视作小资产阶级臭美。我手里至今还保留着一篇文革中期的报告文学,写的是下乡的城里女孩与贫下中农女孩共同面对一泡牛屎的态度,城里女孩犹豫着,四下找粪铲;可农村女孩弯下腰,双手捧起牛屎就朝集体肥堆跑去。于是城里女孩被震动,流下了悔恨的热泪,决心狠斗私心,同资产阶级怕脏怕臭的腐朽思想决裂,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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