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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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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认识刘圣诗是在十几年前,那时正闹文学革命,狂人辈出,而她作为××主义诗派的当家女将,风华正茂,一张利嘴所向披靡。但后来,她舍弃诗歌,投身天主教,从此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红颜尽失。 我恍惚记得89年六四之后见过她一次,黑衣黑裙从墙根边闪出,吓我一跳。她说自己曾经去人民南路广场看望静坐示威的学生们,给饿晕的人灌糖水,“可怜极了,都是上帝的孩子啊。” 然后是2001年某个深秋下午,我与朋友在成都西门栅子巷的三一书店喝茶,天气晴朗,敞地上人很多,当黑衣黑裙的她又突然出现在跟前时,我都傻了。她压低声音说:“你有门路么,老威?”不等回答,她又说:“我在国内呆不下去,我要逃跑。” 我打了个寒战,开始与她窃窃私语,不知为什么,她竟泣不成声了。同桌朋友诧异地盯我,好在进出三一书店的艺术家不少,见怪不怪。 最近一次见面是2002年大年初三,我约她在××露天茶园传教,在场的还有来自北京的××。“因为天天祷告,我平静了不少。”她说,接着不紧不慢地讲述了圣徒张神父的故事。 老威:三个多月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没多久,你就失踪了,咋回事?我起码给你打过十来个传呼。 刘圣诗:你真顽强,老威。 老威:你比我更顽强。不过你是信教的人,应该讲信用。 刘圣诗:三言两语无法跟你解释清楚。 老威:哪就算了,我们还是接着上回的话头继续吧? 刘圣诗:我忘记了,你先提个线索。 老威:我凭印象说说你的家庭履历——刘圣诗,祖籍河北,家庭成分革命干部。1950年底,其父作为一名师部宣传队长,随人民解放军南下,摧毁了旧政权在大陆的最后一道防线,进入成都。大规模的本土战争结束,其父同许多浑身硝烟的军人一道转业,投入地方新政权的基本建设。受组织安排,其父参与遣散国民党所属之“三民主义共青团”,以共产党所属之“共产主义共青团”代之,并出任团市委秘书长。 刘母家庭成分工人,在公私合营的浪潮中认识了刘父,改造完资本家,作为纱厂女工中的首批党员,她与他的工作关系便顺理成章地发展为恋爱及家庭关系。1960年春,刘圣诗呱呱坠地且茁壮成长,这太稀罕了,因为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饿鬼遍川,中华民族的婴儿出生率几乎下降为一千多年来的最低水平…… 刘圣诗;打住吧,老威,你适合干间谍,脑子和录音机一样,有用没用的乱录一大堆。不过,无意间你已提到了原罪,我与生俱来的原罪,我后来接受天主的安排,走上传播福音之路,大概也同我的家庭,我赎罪意识的苏醒有关。 老威:请继续讲。 刘圣诗:我是革命家庭的叛逆,与父母没任何共同语言。我一岁半就进托儿所、机关幼儿园,跟着接受填鸭式的共产教育,直至考上大学。我的父母热衷于工作,并把这种热情传染进家门,所以,他们与儿女的每次相聚都挺正式,像探监一般。后来他们离休了,党连余热也不需要他们发挥了,他们突然感到作为一个人,这辈子活得多么贫乏,业余爱好没有,连家庭生活也不会过,七十多岁的老俩口,整天吵个没完,毫无理智,把对方当敌人来攻击。 老威:他们的信仰呢? 刘圣诗:信仰顶个屁,共产党开了张空头支票,把几辈人都耍疯了。现在许多老干部迷上了法轮功,九条牛拖不回头,其原因就是心灰意冷,早年投入了青春、热血的支票缥缈得永远兑不了现。我父亲一提起江泽民就破口大骂,他们那批革命老人还在暗中串联,约定×年×月×日×时在天安门广场会师,着军装,戴勋章静坐,抗议现政权背叛革命传统,把军区和政府都骇坏了。前一晌天天派人上门慰问、做工作,父亲犟着脖子与他们辩论,总算英雄有了一点用武之地。 老威:你们父女都成了政府的敌人。 刘圣诗:我错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受洗时,我请求张神父取了现在这个名字,因为我在80年代写过现代诗,算颇有名气的××主义诗人。我结过婚,走过相当长的弯路,命运才开始出现转机,引领我找到了主。 老威:我与你的原夫是朋友。 刘圣诗:我晓得。我们住轮回巷时,你曾经来过。你忘了,我们还一起尝试过潜意识写作?灌得烂醉之后,就打开录音机,一伙人硬撑着,你来我往地胡言乱语,以为这样能诞生“杰出的诗歌”,结果就一句“酒里的红狼滴着口水”算过得去。到了1986年,诗歌流派最火时,我家里象客栈,一拨接一拨疯子进进出出,吃喝拉撒睡都在地上。我唯一的工作就是购买,各种酒,各种熟菜,再后来,我就在一个深夜把自己关在厨房,开煤气自杀。 老威:为什么? 刘圣诗:这些男男女女的,竟然在我家里群交!×××也躺在他们中间,丑恶极了,这就是他们艺术的目的和境界!我气得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视幻听。唉,罢了,我不想再提这种事。 老威:好吧,回到信教的正题上。你是怎么找主的? 刘圣诗:六四之后,情绪极为消沉,与“诗人”们分道扬镳,与学校同事也没交流,于是我经常独自一人逛街。我既不化妆,也没购物习惯,只是无目的地乱逛。有个星期天上午,我路过走马街的天主教教堂,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歌声,出于好奇,我就穿过大门进去了。高而缥缈的教堂穹顶下,笼罩着大约几百人,整整齐齐地站着,跟随着台上的唱诗班吟诵圣歌,一曲终了,台角的管风琴就奏出下一曲的前奏,然后又是几百人的齐唱。我静静地站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嘴唇不出声地蠕动,突然感觉有只手肘轻轻碰我,我侧目一看,是旁边的一个老婆婆,沟壑密布,皱纹比千年老树还多,她冲我微笑,边唱边示意我挺胸抬头,大胆出声——我太惭愧了,30岁之前我从没听过圣歌!没接触过如此圣洁、美好的天堂之音!我摇头,眼里充满了泪水,老婆婆把她的歌单递给我,挺着干瘪的胸脯,特别卖力地唱,她已经只剩一颗门牙。整个教堂只属于耶和华,没杂念,没杂音,明亮,洁净,我永远铭着首次望教时的圣诗: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上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 你的杖,你的竿,都在安慰我…… 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 我要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我一边流泪一边用心唱,仍不敢出声,怕影响了整体的和谐,那种感觉,就象迷途的孩子走上归途,我凝视着台上的十字架,架中挂着为人类受难的耶稣,我体内触电般涌起诗歌的激情,但是,我此刻已不是过去那个××主义诗人了。 老威:你描述的教堂我去过,门口似乎挂着“四川省天主教爱国会”的招牌。 刘圣诗:我不是冲招牌去的,但当时,我的确不知道除了三自爱国会外,还有地下教会。望过教,我走出教堂,找到爱国会主席,一个矮个字神父,向他咨询信教问题,我问怎样入教?每个月有哪些活动?能不能购买《圣经》?神父却十分警惕地上下打量我,宣传了一番党的宗教政策和自养、自治、自传的三自爱国宗旨。我粗略了解点常识,就提到“梵提冈”,神父居然回答:“跟我们没关系。”然后又说:“你想入教,首先要持单位介绍信,经过会里审核,再报宗教管理局同意备案。”我觉得太离谱了,有些生气地说:“不是人人平等,信教自由么?”神父说:“当然自由,但手续还是要办的。这样吧,你先买本《圣经》回去看看、想想。” 我捧着《圣经》回家一翻,更加失望,原来是三自会编印的删节本,附页还有自办教会的组织结构:中共宗教局→三自会→中国天主教主教团→主教 →神父→修士修女,一级管一级,顶头上司还是共产党!一气之下,我就找回去退货,不料“主席”外出,我却在大门口碰见白老师,她后来成为我的代母。 白老师对我说:“退什么货,这种伪劣产品,扔了!”然后把她的《旧约全书》送给我。白老师说:“如果您是上帝的孩子,以后就别上这种地方来,啥子三自会,魔鬼!地狱!” 白老师引我到她家,那儿正在举行家庭弥撒,快近尾声了,白老师对大家介绍说:“来了一位受难的新姐妹,大家一起为她祈祷吧。”于是十多位姐妹一起默祷“通功玫瑰经”。从此,遇上厄运,我就念“玫瑰经”,并约定许多教内姐妹在同一时刻于不同的地点一起念,直到九天,叫“九日敬礼”,我们可以没有公开的教堂,我们的教堂是超越时空的,整个中国,整个世界都是主的疆域。 老威:你现在还跟着代母么? 刘圣诗:没有。1993年复活节我在西北××县××村的地下教堂朝圣时受洗,由富有传奇色彩的张刚毅神父施洗。张刚毅神父,当年87岁,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老威:你的代母呢? 刘圣诗:被抓后,判了七年刑,罪名是从事非法的宗教活动。1993年,成都的家庭聚会被搅了几次,敕封的神父都关起来了,据说与梵提冈的“遥控”有关,说来话长,我还是先讲讲张神父的故事吧。 老威:为什么? 刘圣诗:他是影响了我一生一世的圣徒。 老威:我晓得的唯一一位天主教圣徒是龚品梅。1991秋天,我在监狱里学习《人民日报》,瞅见国际新闻版上有中共外交部的“严正声明”,抗议梵提冈干涉中国内政,宣布任命某某监狱的在押罪犯龚品梅为红衣主教。龚品梅50年代因传教被捕,关押了30多年,出狱不久就去世了。有人根据道听途说,还编了本《大墙内的红衣主教》,摆在地摊上卖。 刘圣诗:这几十年,由于国家的压制、迫害,以身殉教而鲜为人知的圣徒较多,所以前不久,梵提冈举行封圣,向天下广为传扬一百多年以来在中国不幸死难的传教士。龚教主有幸上了《人民日报》,成为“反面教材”,这点与许多人通过《人民日报》认识了张神父及××村相似。 话说70年代末,党报上刊登了一篇提倡“破除迷信,移风易俗”的通讯,以陕西××村为例,论证封建迷信的危害。文章用嘲讽的笔调叙述道:××村流行一种传染病,许多人都染上了,于是坏人趁机在村民中散布谣言,胡说是“不信上帝的结果”。×月×日夜半,在被铲平的外籍传教士的墓地原址,突然浮现出巨大光圈,圈内有手握十字架的圣像,于是,一位自称神父的劳改释放犯召集少数落后群众蛊惑说:“主最后一次行圣迹,使愚昧的人迷途知返,皈依耶和华,否则世界末日真要降临了。”这个所谓的神父还以“使徒彼得”自居,并带头喝脚下阴沟里蝇虫衍生,散发着阵阵恶臭的污水。转眼间污水变清,阴沟蔓延成哗哗流淌的小溪,得病的人闻讯纷纷前来瞻仰“圣迹”,取水治病,结果立刻就痊愈,身体比患病前还好。如此一来,污水变小溪的骗术被越传越神,成了包医百病的良药,每天都吸引受骗群众涌进××村,可当记者也前往实地调查时,臭水沟还是臭水沟,什么“圣迹”也没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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