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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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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刘德这个名字,我最早听狱友李必丰说起,那是1992年隆冬的某日黄昏,我与老李一块在大墙内兜圈暴走,不料他突然刹步发问:“晓得刘德么?”我边摇头边继续赶路,他只好追着我叫道:“此人是1985届反革命,因为一堂课,判了7年刑。” 我当时没在意,因为李必丰有没头没脑、独往独来的艺术家脾性,你若较真,他反而会前言不搭后语——直到2002年隆冬的某个夜晚,我再次听诗人雨田提到刘德,内心不由一震,赶紧打探,得到此人仍在绵阳本地做临时工的确切信息。 圣诞节前夕出了点事,我家受到警方突袭,散失了部分冤案资料,但我始终没停止追踪刘德。几经周折,我终于在2002年2月21日下午从成都出发去绵阳,约见一位刘德的故交。经四处联络,方在天色黑尽时探明刘德的大致去向。 我们找了辆车,在城郊十几公里的路段来回跑了三趟,终于在一加油站旁边发现一鬼火闪烁的土路。车缓行几百米,在一派凄凉中抵达新华书店储运料仓库的门。叫门,无人应答。我们才注意到在车灯照射中的楹联:“祥云普降意欲达;金光高照气如虹。”原来是座无殿无香火的弃庙。 我们继续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到底感召了守门人。“刘德?”他将我们上下盯了好一会儿,方接过我朋友的小灵通,给一个双方共同的熟人打电话,得到不是匪类的担保后,就给了我们不确定的指点——跟着,我们就驶入了迷宫中的村庄,并迎着寒风探出头,撕心裂肺地叫“刘德”。犹如一个梦,所有的房屋都相似,脑袋一个接一个从二楼或三楼窗户探出来问:“喊啥子?”“这儿没刘德。” 车再次撤退回来,载上守门人进村。我们停在一个路口,守门人下车,七拐八弯,消失了大约半个钟头。终于有一只手在黑暗中向我们招摇,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墙根蹦出来说:“我是刘德,你们跟着我,绕过两根土埂和一个大坑,就到家了。” 老威:刘德先生,总算找到你了。 刘德:这荒郊野地,真有点难为你们了,没跌跤吧。 老威:我们从成都出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快车,抵绵阳天已快黑了。没顾上吃饭,就赶到新华书店宿舍,在大门收发室,××兄一个个联络与你沾点边的人,小灵通(一种类似手机的区域性通讯工具,因单向收费而备受用户青睐-----老威注)都用得烫手了,才打听到你在这离城十几公里地租了间农舍。 刘德:农舍?太雅了。你当我是晋代陶渊明躲在这儿隐居么? 老威:你没电话,没呼机,也没有门牌号码,相当于隐居吧。 刘德:原准备安个电话,想想又算了,白交几十元话费,图个热闹,不好。热闹要惹祸。 老威:这房实在太简陋,还是毛糙的水泥墙面,连钢筋都露在外头。家徒四壁,你空荡荡的朝里一站,倒像个搞建筑的民工。 刘德:我就是民工,不过一般民工都这个地那个地的流动,我这个民工却几十年如一日地钉在新华书店库房里捆书、码书、装书、卸书,月工资500元左右,所以租不起城里的房子,只好跑这么远栖身。难啊,老婆是农村户口,一家三口的嘴都栓在我的裤腰带上。 老威:不容易。 刘德:像控诉旧社会的歌里唱的,星星满天就出门,走出一段村子里的黄泥路,去赶进城的头班公共汽车。我是临时工,饭碗没保障,所以不敢迟到。好在干体力活不费脑筋,人一累瘫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老威:你一个四川大学的老牌高材生,曾经也算个风云人物吧,就如此安于现状? 刘德:这是命。 老威:那我们今晚就从你的命谈起吧,我已经从其他渠道了解到你的大致情况:出生于四川安岳乡村,1977年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四川大学中文系,不愧为天之轿子…… 刘德:以我当时的成绩,可以上全国任何大学,但我出于乡土观念,最终选择了川大。77届,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的首届大学生,多叫人羡慕呀!不仅全国,全世界都为之瞩目。我们中文系,102位同学,大约30%为高干子弟,另60%有家庭背景及知识渊源,只有6位同学来自农村,我呢,就是这6位中年龄最小的。 老威:不简单。我晓得77,78,79,连续三届高考的竞争都非常激烈,因为65年后,由于“教育要革命”,致使高考中断,数以百万计的老三届初、高中生从学校涌入“广阔天地”,摸爬滚打,政治方面早熟了,可青春和学业却被耽误了。 刘德:老三届的特点是年龄偏大,自学能力强,思想活跃并超前,加之教材滞后,经常在课堂上,老师面对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无所适从,无法照本宣科。因为稍不留意,就会受到诘难,下不了台。这可是积压了十几年的人才呀,当红卫兵,造反,武斗,上山下乡,什么场面没有经历过?要说辩论演说的口才,随便抓一个都比老师强。但是,历史的错位使他们成了学生,在当时,也只有通过考大学,才能在一夜之间鸡犬升天。回忆起来,我对课堂印象不深,激动人心的好时光都在课外,例如参加锦江文学社,写诗、小说和评论。伤痕文学很风行,文学社自筹资金创办的《锦江》文学杂志影响相当大,在校内发行一部份,我们就成群结伙,拿到校外去卖,春熙路、总府街、校门口、锦江宾馆周围都是发行点,一元钱一本,抢购一空,没买着的还不甘心地追着我们问这问那,场面火爆。那时,文学社最有名的才女是徐慧、龚巧明,一诗人,一作家,诗文的共同特点就是伤感,叫人读着读着,眼里不知不觉有点湿润。她们毕业后,都分配到作协,徐慧在《青年作家》编辑部干了一段,不久就出国了;龚巧明一腔热血进藏,写了不少好小说,却死于一次翻车,太可惜了。另外,评论界的名人王岳川,北师大教授,我在中央电视台还看见过,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老威:解冻之后就是文学的繁荣期,毛死后的中国与斯大林死后的苏联有些相似吧,民间的各种压抑已久的情绪都想借文学发泄出来。好了,长话短说,你毕业后就分配到绵阳吗? 刘德:先准备到〈〈四川日报〉〉内江记者站,因名额被会拉关系的一位同学占了,只好再分配到绵阳地区文教局。84年,文教分家,我就到文化局所属的〈〈剑南文学〉〉杂志当编辑。现在这份杂志属文联,还在办,不过主要刊登中、小、学生的作品,发行渠道也主要是中小学。 老威:记得80年代,我还在〈〈剑南文学〉〉上发表过散文诗。 刘德:文学时代嘛,所有的杂志都火,名家稿子也多。绵阳地区不少作家都是通过〈〈剑南文学〉〉走出去的,赵敏,女诗人;郭同旭,气功大师严新的专职吹捧作家,一本书卖好几十万本;还有雨田,得过两岸很多奖的本地大诗人,过去跟我在同一张桌子编稿。绵阳是省会成都的卫星城,文学青年一浪接一浪,在学校,文学社团更是雨后春笋,密密麻麻地长势喜人。为了适应社会,满足广大人民对文学的狂热追求,〈〈剑南文学〉〉的编辑或作家、诗人经常应邀去学校讲课。 老威:多少钱一课时? 刘德:完全免费。那年头在有一点上延续了毛泽东的经济计划时代:蔑视金钱,至少不重视金钱。特别是以普及文学为己任的文化人,一说钱,自己都觉得该煽自己两个嘴巴。我敢说,当时所有的杂志编辑都讲过课,而不象现在,编的编,写的写,分得很清,举手投脚都要经济效益,所以就只有文学垃圾而没有文学。 〈〈剑南文学〉〉小说编辑耕夫是我的朋友,他与本地各中专混得熟,几乎每个星期都有课讲,忙不过来,就摊派些“任务”给我。1985年5月17日晚饭后,一辆大货车刹到我的住处,车上跳下一群绵阳工业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热情洋溢,不由分说,将我“请”上货车就一阵风驰电闪,驶向该校礼堂。 老威:这么说,全校师生都出动喽? 刘德:没有。开始礼堂内就20多个学生,因为那年头请校外文人讲课很风行,跟日常生活一样,我又不是名家。但是我年少气盛,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比许多名家更有名堂。果然,我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连续讲了三个小时,连水都顾不上喝。而听众也由稀稀拉拉的20多个增加到好几百,不仅座无虚席,最后连过道、窗台、门口都挤得不透风。许多人挤不进来,就一堆堆地趴在窗外,我边讲边用眼角环视左右——连一人多高的护窗,甚至树上都有人。 老威:你也算超水平发挥了。 刘德:现在这副倒霉的小老头模样,你已经认不出当年的刘德了。《列宁在1918》,记得吧?如果让我继续发挥,我能讲到天亮,那场面说不定比老电影“1918”中的领袖演说还要壮观。我的题目是〈〈今天和今天的文学〉〉,作为例证,我评论了众多当代作家及作品,比如李国文的〈〈故土〉〉、〈〈花园街5号〉〉。由于解放军作家李存葆反映中越边境战争的代表作〈〈高山下的花环〉〉受到官方推崇,风靡一时,我就拿它作为靶子,阐述了我与正统的“主旋律”相佐的观点。既然战争是国与国之间不得已采取的极端手段,那么作为一个正常人,就该反对一切战争,包括现在美国攻打伊拉克,我也反对。 老威:现在的所谓反战同你80年代的反战可不太一样。 刘德:总之,一将成名万骨枯,一个堪称战争英雄的将军,他的双手肯定沾满了鲜血,古往今来都如此。可〈〈高山下的花环〉〉却从正面肯定,喧染了非正义的战争,鼓励战士们去送死。 老威:这叫爱国主义。 刘德:中越、中朝过去都亲如兄弟,因为要并肩作战,打美国鬼子;后来美国鬼子跑了,人家要搞人家特色的社会主义了,要投靠苏联了,我们的脸面下不来,两兄弟马上反目为仇。先是老山的边界摩擦,然后投入野战部队,终于一口气打到越南重镇谅山。深入别人国土几百公里,还叫“自卫反击战”么?当然,这是国家行为,小人物奈何不得,但总可以发发议论吧?兄弟邻邦打来打去太没意思了,而文学对一段历史的评价应该有另一种比较私人的角度。 老威:〈〈高山下的花环〉〉我也读过,还拍成了电影。但是现在,我几乎全忘了。这种按中央文件打造的应命文学,虽然名噪一时,但留不下来。花环飘零后,花环下的累累白骨就再也引不起后人的兴趣。 刘德:我的话还没有你说得狠。 老威:我恍惚记得魏京生的罪名是出卖军事情报,也就是说,他在中越之战打响前夕,同一位西方记者聊到当时路人皆知的时局,并阐述了与你相似的反战观点。他因此坐了十几年牢。 刘德:我不晓得魏京生,但同老外侃国内敏感问题总有不妥。 老威:除了文事,你还涉及到哪些方面? 刘德:我谈到改革,中央雷声大,地方雨点小。比如绵阳,人事机构越改越多,越改越浮肿庞杂,编一份文学月刊,两三个人就够了,偏偏十几、二十个人,从科级到处级,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还谈到毛泽东晚年犯的错误,历史倒退,百姓遭殃;我还点评了“四项基本原则”,认为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相抵触。因为说到底,执政党只能代表人民的利益,否则合法性就值得怀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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