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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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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我曾在长篇记实《天劫》之开篇里写道:“1990年3月,中共国家安全部在四川重庆破获了一起特大的反革命案件,案犯均为中国民间颇有影响的先锋派诗人,他们是廖亦武、万夏、刘太亨、李亚伟、巴铁、苟明军和摄像曾磊。而在重庆、成都、涪陵、乐山、南川、北京、深圳、上海、十堰等十余城市,二十多位文化人由此受到株连,被收审、拘留、传讯,其中包括小说家……,诗人……。次年11月,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因涉嫌此案,被中方以‘间谍罪’驱逐出境。 历经长达两年的错案复杂的侦破、审理,,除首犯廖亦武外,其他人先后被“教育释放”。而廖因在八九天安门惨案之夜创作并录制配乐诗歌磁带《屠杀》,以及创作、主演、组织拍摄诗歌电视艺术片《安魂》,被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2003年3月2日中午,我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同案犯”。我下楼赴约,却见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走进社区大门,老远就向我张开双臂——此人的确是为《安魂》剧组跑过龙套的前诗人李齐,目前的职业为二渠道书商。 昔日的翩翩少年已荡然无存,嗟叹之余,顺便致歉,因为在《天劫》里竟忘了提到他。“无所谓,”他笑道,接着又谈起若干同案犯的近况。“发小财的居多,但也有意外,例如×××,还住在县城,娶了个吸白粉的老婆,瘾一发,就闹割腕,最终整得家徒四壁,成了你老威的访谈对象;还有×××,十年中死了两任老婆,只得醉死梦生打发日子了。” “那么你呢?”我问。 41岁的李齐哑了一杯酒的功夫,方恢复常态。 李齐:我们有近10年没有见面了吧? 老威:对,大约94年,我刚出狱一两个月,我去重庆找过你。就象做贼似的,我俩站在你家巷尾说了几句话,你就突然塞给我200元钱,然后借故匆匆离开。当时我很沮丧,坐十几个小时火车从成都过来,你居然不请我进屋歇口气,喝口水。 李齐:你的记忆力真好,老威。 老威:这是我几经折腾剩下来的本钱。不过我不明白,你们为啥要躲着我?你我好歹还见了,ΧΧ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李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咋还像个怨妇似的。告诉你老威,我们虽然是同案犯,但谁也不欠谁的。 老威:我没别的意思。 李齐:该知足了,拍一个片子,这么多哥们垫背坐牢,就你一个人当首犯出名。 老威:如果在10年前听这话,我准和你打架,你晓得六四血案死了多少人? 李齐:莫唱高调,莫说你背后站着成百上千的冤魂……不要打断我!那是历史,是文学,是该放在永垂不朽的文章里去大书特书的。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这个,而是一桩反革命案的内幕,也许永远不为人知的内幕。你是首犯,走完了整个司法程序,有罪名,有判决,虽说关了四年,但值得呀。六四迟早得翻案,那时你有当英雄的凭据,有为了自己的苦难向国家进行道义和物质索赔的凭据——这个未来多诱人,想想都过瘾!然而我们这些同案,关押了两年、一年、几个月,遭一样的罪,却被“教育释放”,没结果,没凭证,也就没未来。 老威: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没人愿意为一两首诗去蹲四年嘛。 李齐:我为啥? 老威:我都莫名其妙。当时拍《安魂》,我从你那儿借了几件“戏装”,还有,你捐献了几百元钱,并陪我们一道去四川外语学院舞厅物色女演员。 李齐:我连正式的剧组成员都算不上,顶多在外围跑龙套,却因此被抄了家,进了收审所,一关大半年,吃尽了苦头。 老威:除了被正式逮捕的6位同伙,我真不晓得还株连了多少人。 李齐:监狱里的情景,你比我更熟,所以就不用多嘴。总之,我被轮番审讯了十几天,还吃过承办人的耳光。我彻底交待,写了一沓有关你的揭发材料。我一心想早点出去,收审所太恶劣,虽是政治犯,不过“手续”,却睡在马桶边,惹了一身虱子。当时,我的孩子刚一岁,老婆正需要人照顾。唉,倒霉的事接二连三,现在理起来,也一团乱麻。 老威:象你这种境遇的,多如牛毛,我身边好几个,都因为领呼口号,鼓动学生上街等等进去“受教育”。按警察的说法,书呆子血热,降降温。川师教授高尔泰叛逃,他的学生也受株连,关押数月,放出来连工作都找不到。我估计,因六四进局子接受短期审查的,在全国有几十万。 李齐:本来在人的一生中,有点这种体验不算坏事,可我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老威:听说晓晓和你离婚了? 李齐:90年10月25号我出狱,已秋凉了,之前,我曾托人带信给她,并通知了几个好友,准备聚一聚。我想,虽然自己不是什么英雄,但至少没做亏心事,应该因受难赢得大家的尊重。我记得当警察打开铁栅门,喊“李齐,收拾东西”时,我的腿都抽筋了,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连说:“不要了,啥都不要了!” 出大门爬了一个坡,就来到大街,太阳明晃晃的,汽车穿梭一样,弄得人头晕眼花。过街时我像个大山来的傻农民,一溜小跑,到了对街,还站着喘了半天气。我找了个公用电话打到晓晓的百货公司,让她回家等我,她居然说:“我还在上班。”我生气的命令说:“请假,马上回家。”她迟疑了几秒钟才说:“好嘛。”我没有意识到有啥不对,晓晓很温柔,结婚三四年,家里都是我作主。 我挥手打的,可好几辆出租车都一踩油门过去了。终于拦住一辆,拉开副驾门,司机却让我坐到后面去。此时才醒悟自己青面獠牙,还刮了个大秃瓢,标准吃牢饭的。 拢家,进屋拿车钱,狗日的司机还跟到我。付帐关门后,晓晓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我走过去,想弯腰亲亲她的脸,她却站起身,指着旁边的换洗衣服吩咐:“你先洗澡吧。” 我木偶一般进了卫生间,在牢里温习过若干遍的久别重逢的激动场景顿时化做泡影。不过,几个月没洗热水澡,泡一泡,搓一搓,我的挫折感就缓解了。我以为晓晓在赌气,丈夫这么久没在家,她带孩子太难了。 晚饭没吃出啥滋味,我的眼睛隔着饭桌,贼溜溜地盯着她不放。我太想抱她了!太想亲热了!一个久憋的囚犯最大的渴望就是彻夜搂着老婆,不停地性交,不停地诉说衷肠,可是晓晓始终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每当我妄图越轨,她就把孩子挡在胸前,象圣女贞德不放下自己的盾牌。 老威:我记得原来孩子是在你岳父母家。 李齐:我教书,她上班,没空带孩子。80年代工资偏底,也请不起保姆,所以孩子断奶后,就让他外婆带。后来我晓得,她是故意把孩子领回来对付我的。当夜深人静,她没有理由再磨蹭时,就只好上床了。孩子已睡熟了,我低声说:“把兵兵弄回小床去吧。”她却回答不,并把孩子放在两个大人中间。 我几乎就趴下来哀求了,她依然回答不。熄灯躺倒,孩子在腋下,犹如一道战壕,隔开了硝烟四起的肉体和灵魂。我一次次伸手,摸她的头发,挽她的脖子,她却躲躲闪闪,并说:“莫惊动兵兵。”终于,我忍不住起身,越过“战壕”,压住她。两人无声地搏斗,从床上滚到地下,孩子惊醒了,大哭着要妈妈,她却在我的身体下一再叫唤:“兵兵莫哭,乖儿,莫哭嘛。” 我欲火攻心,啥也不顾了,我扯开她的衣裤强行顶入,她起不来,就掐我,骂我流氓,她还哭了。他妈的,床上床下,孩子闹大人哭,败兴透了。我真没料到重逢就象地狱,充满罪孽。草草完事,我就扎扎实实煽了自己两大嘴巴,吼道:“我有啥子错?有啥错?!” 晓晓说:“你没错,是我和孩子错了,我们拖累了你,让你干不成大事。” 我解释说:“我也不想坐牢,不想离开你们嘛。” 晓晓说:“我已经受够你们这些诗人了!我庸俗,我市侩,我见钱眼开,我想过平静的日子。你如果看不惯,就马上走。” 我说我死也不走。我赌咒发誓,这辈子追求的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我还日了你老威的祖宗八代。天濛濛亮时,我见她情绪缓和下来,就趁机求欢。这次晓晓没挣扎,而是如一块木头,任我搬来搬去。刚完事,她就立即推开我清洗去了。我太傻了,还跟前跟后陪笑脸,惹得她转过头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真可怜啊,李齐。” 老威:她在故意刺伤你,唉,晓晓咋会变成这样! 李齐:都跟你有关系。还记得六四以后我俩的通信吧? 老威:不太记得了。 李齐:你受了刺激,简直疯了,不仅把《大屠杀》的磁带拿到我家放,而且在信里骂共党,号称要用世界上最高最粗的烟囱去操邓ΧΧ的屁眼儿。你还说要逃跑,宁愿抹一把锅灰充黑奴,被卖到非洲砍甘蔗;也不做耻辱的中国人——后来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包括你用整页信纸画的一根冲天大鸡巴都到了警察手里。我栽进去没话说,可晓晓也受到牵连,蹲了十来天牢房,几乎每天都接受审问。你想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人,读大学,受文学熏陶,嫁我后,几乎天天写爱情日记,但一夜之间,梦全毁了。关进女号房周围都是妓女、贼、皮条婆和吸白粉的,折磨起新犯来,比男人更不择手段。什么火烤阴道,筷子夹乳头等等,把个晓晓吓得整日以泪洗面,差点成了精神病。 经历这一劫,她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她恨我,更恨你这祸根。女人这种动物真是难以捉摸,她居然动了改造我的念头。首先,她把我过去当诗人穿的奇装异服统统搜出来,处理掉,然后领着我去百货公司买西装、领带加皮鞋,如此从上到下装扮起来,我浑身不自在。说实话,打出娘肚子,我就没有这么光鲜过。更无法忍耐的,是她把一顶打了蜡的假发扣在我的光头上 ,骇得我虚汗直淌,却不敢摘下来,只好皱眉毛。晓晓却极为认真地拉我到穿衣镜前,端详半晌,满意地笑着说:“这才有个正常人样。” 老威:你太惨了,李齐。 李齐:当时没觉得惨,因为我欠晓晓的。接着,我就一身虚假去学校,方知被除名了。教书饭碗砸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去街道派出所查找户口,兼办临时《身份证》。户籍警向我当众宣布政策:每月来派出所报道一次,汇报思想动态。 老威:凭啥?你又不是罪犯。 李齐:我认了。这就是六四后的社会环境,没鲜花,没掌声,没游行和口号。眨眼间风向转了,人们把一切忘得干净。晓晓约我回娘家,亲戚们都来了,岳母弄了一桌子酒菜,大家就在饭桌上开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帮助我,什么:“李齐,你已是30岁的人了,汲取教训,好好过日子吧。”什么:“你老婆多不容易,自己受委屈,还拉扯着孩子等你回来,换一个势利的女人,早趁机攀高枝了。”还有什么:“读书人聪明,肯定能发,咱们为未来的富翁李齐干一杯!” 我一个劲地灌酒,终于趴下来。大伙把我扶回床上,朦胧中还听谁在说:“翻过这坎,轻装上阵,把你写诗的机灵用在挣钱上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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