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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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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2003年5月17日下午5点,我正在家中上网查看已传得颇为热闹的“孙志刚受虐致死事件”,不料门响了,跟着闯进个不速之客——好几年不见的瘦小的行为艺术家李明凯。 “电话里老是忙音,于是我就直接上来了。”他凑到电脑面前瞅道,“又是孙志刚?当然,这一晌除了非典,只能是孙志刚。” 我关上电脑,沏茶待客。接着,有备而来的李明凯讲述了他在四年前的那段被收容的经历。他深有感触地比较道,“成都的警察比广州的要温和、狡猾些,认准了敲钱,往往不会意气用事,象整孙志刚那样。人一咽气,不就人财两空了么?” 但是,李明凯的父亲却受不了儿子出事的刺激,积忧成病,在半年后死于绝症。 从古至今,做中国人都需要铁丝的神经,钢板的皮肉,百毒难侵的心灵,方能善始善终。所以,作为蹲过大狱,并多次出入公安机关的过来人,我安慰李明凯道:“日子还长。” 并且,国家在进步。1997年,全国人大废除了暗无天日的收审制度;今年,因为孙志刚,虚拟世界里有几百万喉咙在怒吼,所谓收容遣送及《暂住证》制度的合法性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质疑和挑战;再过一些时候,由于某个契机,就该轮到践踏人性的户口制度吧?然后,再轮到…… 不知道还要“进步”多少年,不知道现在四、五十岁的人还能不能看到比较顺眼的结果——脆弱的神经,敏感的皮肉,童言无忌的心灵也勉强能够在这儿存活并且生长。 李明凯:你还记得吧,老威,大约四年前,你象条猎狗,撵着访谈我? 老威:我当然记得你的反复无常,分明约好时间、地点,事到临头又变卦,害得我屡屡扑空。不过,我不怪你,也不怪其他甩了我若干次的访谈对象。 李明凯:我当时没心情,甚至有些反感你,因为你有文字窥阴癖。别人的伤口已经在淌血了,你依旧刨根问底,唯恐伤口撕裂得不够大。我记得你属木,木性人是最冷酷的。 老威:木性人最冷酷?那金、木、水、火、土的天下五行中,冷面人占五分之一喽?好啦,我不争论,不辩解,因为我这辈子,越辩越黑的时候太多了。《易经》之困卦曰:“有言不信。”意思是被认定有罪的人无法自己为自己辩诬,所以才有律师这一行当。 李明凯:看你扯哪儿去了。我晓得卜卦是你的强项,但也犯不着趁机卖弄嘛。 老威:对不起,失言了。今天的话题应该是你。 李明凯:非典时期,我在家里憋了十来天,感觉上过了十来年,差点疯逑了。昨天,试着给几个哥们儿打电话,约喝茶,都推有事。在成都×报上班的老汪,已被隔离到龙泉驿的渡假中心,每天上下午都准时学习“三个代表”,众志成诚抗非典。目前成都的新闻单位都两班倒,一拨人马上班,另一拨人马隔离学习15天,以防全军覆没,报纸瘫痪。 约不上人,我只好独个儿上街逛,路过磨子桥一家网吧,见里面空荡荡的,几十台电脑,才两、三个不怕死的铁杆网虫,就贼眉鼠眼地进去找个位置。打开邮箱,通过无名氏寄来的最新代理服务器上了动态网,然后遍逛海外各大反动网站,嘿,真出事了。 老威:又是伊拉克战争又是非典,当然出大事了。 李明凯:我说的是孙志刚事件。他是个工科大学生,刚去深圳打工,在一家服装公司任设计师。今年3月17号晚上,他和我,和许多内心骚动、渴望聊天的他乡网虫一样,没带任何证件就出门上网,结果在大街上走着就被治安警察当作“三无”或闲杂人员抓了。紧接着,又从派出所转到广州收容站,最终被警匪一家,齐心协力用乱棒活活打死! 老威:我读过有关的评论,孙志刚在三天中,挨了许多场打,尸体作解剖时,背部皮下淤了一大片黑血。幸好有互联网在,所以《南方都市报》4月25日一曝光,立即引起全国性的连锁反应,因为此类事件多如牛毛。不瞒你说,我刚出狱回成都,就因没办《暂住证》被警察在深夜从父母家抓走过。 我在白果林派出所蹲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补办了《暂住证》之后,才放出来。我当时一再强调,我在自己的父母家是长住,不是“暂住”,我生长在自己的家乡,大约在其他地方才算“暂住”。但“警察”充耳不闻,照章办事,“无《身份证》、《暂住证》和正式工作单位的闲杂人员必须接受收容遣返。”“闲杂人员”一词是李鹏在八九学潮期间发明的,一直沿袭到现在。 李明凯:可人家孙志刚是三证齐全,只是没随身带着而已。更恐怖的是,因为“顶了嘴”,警察不准孙的单位和朋友出证明出钱保释,直到扔出一具死尸。目前,专家、学者都钻出来写文章,要求追究真凶;网上一片叫骂,我也敲了个千把字的愤青帖子,狂贴十几个地方,我还在东海一枭发起的“关于取缔收容遣送和暂住证制度的呼吁书”上签了名。 老威:你是兔死狐悲吧。 李明凯:还是要绕回几年前的老话题?好嘛,趁孙志刚的冤魂给我的勇气,就讲一讲。我和他一样,来自农村。1993年,20岁出头,考上了重庆的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大二时,与美术系学生密切接触,爱上了观念艺术,并参与成立了人民艺术公社。97年毕业,本来分配回甘肃老家教中学,我不干,就同成千上万应届毕业生一样,自己入社会闯荡。先是在文化公司打工,拉广告、当写手、装修设计,什么都做;后来,积累了两万多块钱的小资本,就同海南籍的两个同学搭伙,做水果汁生意,即把从海南岛运来的热带水果兑水机榨,定点推销给酒楼。半年之后,生意逐渐兴隆,我就在肖家河的居民楼里租了三居室,融办公、存货、寝食、会客于一体。当时,在此出入就两类人,一类助销小姐,一类行为艺术家,男女都长发披肩,这肯定引起居委会老太太的注意。 老威:成都的行为艺术在全国都很有影响吧。 李明凯:同诗歌一样,很热。媒体作了大量报道,中央电视台《美术星空》还拍了专题片。美国在华投资的贝特•达蒙西还出钱与艺术家们合作,在府南河搞“水的保护者”。我很热衷,在生意的同时,弄了大量作品,如果不是后来出事,我还会在艺术的大道上不歇气地狂奔下去,直到人生有一个结果。 老威:行为艺术赚不了钱,你能物质、精神两手抓,两手都硬,真不简单。我还欣赏过你的环保作品“抽刀断水”,整整三天,你举一把菜刀不停地砍都江堰的急流。 李明凯:看不出这是果汁公司经理吧? 老威:看不出。 李明凯:警察叔叔也看不出,所以他们在居委会和联防的带领下,于1999年一个夏日深夜,上门来了。擂门声象爆炸一般,把我从梦中惊醒,裤子都套反了,在我边答应边调整裤腿时,外头已抬出电动切割机弄开了防护铁栅门。 脑子一片空白,屋里一下子闯进来十几个警察和联防队员,象水缸似的,哗哗满了。出于应酬的本能,我拉开办公桌抽屉拿烟递过去,脸熟的户籍却挡开,厉声喝问:“《暂住证》?” 我松了口气,因为除了“三证”,其它的工商、税务卫生、消防等证照皆齐全。我为此花了1万多,几乎跑断了腿,图的是个保险。我打开文件柜,把七、八种证照批文都摊开桌上,还包括我的大学文凭、鉴定、人才交流中心的通知书等等。警察绕到桌后坐下,挨一查验,末了,抬起头,仍直戳戳地把手伸过来:“这些破烂没用,我们只要《暂住证》。” 我只好又在抽屉里翻找,浑身汗如雨下。我终于从一本书里找到,有两个,去年和今年的。按他们的规定,一个《暂住证》管一年,但半年登记一次,交一次钱。我如释重负地把这救命宝贝双手奉上。警察再一次仔细验看,然后宣布:“全部过期了。” 我争辩说:“没过期,今年才办的。” 警察一字一顿地说:“你下半年还没进行延期登记。” 我急忙说:“明天一早就去。” 警察又是一字一顿地说:“已经晚了。”然后当众把《暂住证》内页夹出来,撕得粉碎。联防受了警察示意,几间屋窜来窜去地搜查,水果踢得满地都是,鲜榨机和助销的镀银盘子也踩烂了。我心里着急,就根据有限的法律知识,指出不能毁坏私人财产。警察说:“我们依法搜查罪证。”还命人把我的VCD机和一箱光碟全抱走。 他们还搜出了50盒避孕套,于是我看黄碟、卖淫嫖娼的嫌疑更大了。 老威:你用得了50盒避孕套么? 李明凯:你这口气跟警察差不多。本来“三无人员”就该直接送收容站的,那晚上,成都市拉网清查外来人口,肖家河出租房多,属重点,所以居民楼下,四周都停着警车,警灯跟夜总会的彩灯一样,闪个不住。后来听说,光肖家河一带,就抓了几百,面包车不够用,就弄了几辆公共汽车。天快亮了,才颠到郊外多宝寺。警察个个干劲十足,这是绑肉票啊,抓一个没《暂住证》的,要赎回来,至少500元。少了这个数,就得继续在里头挨打、挨饿、干苦力,直到油水榨得差不多了,才“降价处理”。我太倒霉了,平常受到居委会的严密监视,一举一动都汇报到派出所,什么“小姐和嫖客频频出入,是个大白天也卖淫的窝点”啊,什么“毒品交易”啊,捕风捉影。其实,小姐卖果汁,艺术家搞行为,各干一行。 老威:你的避孕套与他们有关? 李明凯:放你娘的臭屁。我是艺术家,要做作品。我原准备亲口将500个避孕套吹胀,在车辆最密的傍晚,拿到春熙路旁边的天桥上去放,我将留在原地,观察人群和车辆的反应…… 老威:你想制造交通事故啊? 李明凯:许多哥们儿都这样问。人群混乱还没啥,怕的是司机们突然见这种东西降落前窗,一走神,就撞一串,那艺术的性质就变了。所以我这名为“人欲横流”的妙作,只得因现实的难度而暂时搁浅。 老威:你可以拿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搞。 李明凯:行为艺术是互动的,没有受众的反应,还不如一个人躲家里煽嘴巴——我也曾这样对警察解释,他们的回答是:那你就当众煽嘴巴,看我们有没有反应。我不动,他们就找来个小偷,与我面对面站着。小偷又瘦又脏,可还在警察的鼓励下对我呲牙裂嘴地笑。这下热闹大了,派出所的警察和联防都过来围观,警察说,艺术家优先,动手吧。我羞愤交集,浑身都哆嗦了,却不提防小偷恶狠狠地甩过来一耳光,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我本能地挥起右臂,要回敬,围观者却鼓起掌来,只听警察笑得气喘吁吁地说:“劳动人民先动手?没教养。” 我突然想起耶稣的至理名言:“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凑上去。”于是就听天由命地放下手臂。小偷劈劈啪啪煽了我20多个耳光,见我仍不还手,竟被激怒了。扑上来,揪住我的长发,兜两圈,就按趴在地下拳打脚踢。我晕晕乎乎的,一会儿抱头,一会儿抱腰,实在受不了,就往围观者的腿上滚,许多双脚把我踢出来,小偷已累得气喘如牛,最后干脆坐在我的背上,揪住我的脑顶盖,一下一下往地上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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