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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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证词》引子
  • 《证词》卷前语:
  • 《證詞》目录
  • 卷首诗:死刑犯讨论死亡
  • 引 子
  • 第一部………………东窗事发
  • 《证词》选载之一:大逮捕在同一时刻张网
  • 《證詞》選載之二:不明白賊與警察誰在執法?
  • 《證詞》選載之三:一輩子的雷放在一分鐘內打完
  • 《证词》选载之四:二十平米囚室堪称国家统治的精确模型
  • 《证词》选载之五:专供囚犯享用的一百零八味菜单
  • 《證詞》選載之六:遇上我們這種人道主義者算你坐牢運氣好
  • 《证词》选载之七:你别跟《红岩》里那些革命先烈学
  • 《证词》选载之八:在牢里,同情就是犯罪
  • 《證詞》選載之九:主審員審理案件如同創作三流的偵探小說
  • 《证词》选载之十:你和你的诗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成了穿针引线道
  • 《证词》选载之十一:摄像机如机枪一般冲我扫射
  • 《证词》选载之十二:与强奸杀人犯密谋从粪水池越狱逃走
  • 《证词》选载之十三:监狱里搞运动让犯人把犯人往死里整
  • 《证词》选载之十四:没有看守一再暗示,我怎敢下狠手打死犯人
  • 《证词》选载之十五:监狱里的集体淫乱不堪入目
  • 《证词》选载之十六:大海航行靠舵手,贼娃子生长靠太阳
  • 《证词》选载之十七:艺术家反抗世界的方式是作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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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访诗人老陆

    采访缘起
       2002年春节后的某天中午,有个陌生人来电话,自称“上访专业户”老陆,并受我的记者朋友老张的引荐,想找“老威”谈谈。由于怕国家有关部门设陷阱,我十分客气地留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后,就借故推脱了。
       接着又有了第二个、第三个陌生电话,逼得我急匆匆找老张核实。“无误,”老张说。“人家可是上访名人,曾两次告赢地方公安局,一度成为“民告官”的热点。”我说:“报纸上热过的东西我不感兴趣。”老张说:“你还有不感兴趣的东西么,同志?”
       一时语塞,我只好转头去拜访老陆,接着又拜访了几次,拎回一蛇皮口袋上访材料。老陆最先住四川省高级法院后墙陋巷内的一家下等旅馆,这是省内上访者聚集地,每晚收费10元,条件极差;而最近一次——2002年8月1日我与他联系见面时,此人已干脆沦为露宿街头告地状的乞丐诗人矣。
       可敬可叹的是,老陆仍旧长发披肩,举手头足,豪迈之情溢于言表。“陆某某,37岁,四川蓬安人,”他作罗圈揖,朗声告白道,“我给大家当场作诗一首。”
       老威:这段日子跑哪儿去了,老陆?我到你原来的住处找了好几次,都说你搬家了。
       老陆:我被收容了,5月18日进去,昨天刚出来。本来打算上京,火车才拢广元就被查获了。听说中央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不准法轮功和我们这类人出川。半夜1点钟,几十号牛鬼蛇神被押拢,黑压压一片。我背着铺盖卷,一点不在乎,反正作为长期的上访专业户,一年要进局子报几回到,让政府的脸面添些光彩,让警察的腰包添几两贿银,才算给社会作了贡献。
       老威:此话咋讲?
       老陆:现在开放了,表面上不象毛主席时代那样搞政治运动了,其实暗地里,运动一个接一个:扫黄打非,清理外来人口,整顿市容,严打,年复一年,运动名目越搞越多。收容所的生意好惨了,平时,关百把人,运动一来,百把人的空间就象发洪水,一夜就能涨到七、八百口,比猪笼子还挤。赌、嫖、非法同居、没办暂住证的民工、小偷小摸、沿街叫花、占道经营、下岗闹事、抗拒城管,等等,真是五湖四海,五花八门。特别是大热天,大伙肉贴肉,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直冒人油。屎尿没法屙,也不见人屙,我估计是汗出得多,蒸发了。老哥你想,一入这鬼门关,谁撑得下去?可你急警察不急,先熬你一天半晌,才慢吞吞地露面,象训兽员一般隔着铁栅栏,一个个核对名字。里面的人炸锅了,拼命伸手朝外递纸条,上写亲人好友的电话和地址,哀求警察尽早联系,好带罚款来保释自己。嫖和赌的,罚得快走得快,因为沾这两样的家伙经济都宽裕,警察张口要几万,都拿得出。一般人至少罚500元,底价400元,我这等吃百家饭的穷人,也必须交够底价。没人保释?对不起,你就一月两月地坐吧,过了三个月,再用闷罐车将你遣返回乡。他妈的,这和土匪绑票有啥区别?抓人换钱嘛。
       老威:你没犯法呀。
       老陆:我上诉上访几百次,不认输,这就犯法了。我还喜欢写诗刺激政府,是上访这堆人中名气很大的诗人,这就更犯法了。
       老威:你是诗人?真没想到,我在这儿还碰见一个同行。老陆,你的作品发表在哪儿?也让我拜读拜读。
       老陆:我的诗经常发表在大街上,有时也自己印成传单,到处张贴,我还给省高院、全国高院、人大、国务院信访办、《民主与法制》,以及一些报刊投寄过。今天早上,我在省高院大门发表了一副对联,挨了几枪托,差点又被抓了。我念一遍:上访户,排排站,盼青天老爷击鼓申冤;人财尽,一场空,这高级法院是猴戏院。横批是:来一个耍一个。
       老威:不错,请再背诵一首你的代表作。
       老陆:我送给你一份诗稿,我念,你看,这样也可以替我纠正错别字。我只有小学文化,靠着这8年官司,写上诉,翻字典,也算得到了锻炼。后来倾家荡产,沿街乞讨,就试着把心里的想法编成诗,写在地上,过路人读着新奇,就有了社会效应。
       老威:你这头一句就有两个错别字,政府不是“正腐”。
       老陆:没错,政府就是“正在腐败”的意思,还有法院滑头,所以叫“猾院”。
       老威:原来如此!老陆,高明呀。
       老陆:我献丑了——当今正腐真是好,舞台清官个个高,冤民血泪谁知晓,活该坐牢官难告。铁脚磨穿走京城,沿街乞讨来维生,客官问我何原因,官官相护路难行,人民猾院缺人性,五年六审搞不清。如今清官哪去找?繁荣娼盛是正道。宋朝奸臣包公斩,今朝贪官谁来管?婊子牌坊给人看,百姓头上三座山。有道是,贪官不怕烧酒难,万盏千杯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生猛海鲜走鱼丸;桑拿按摩浑身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有道是,舞台包公比天高,毕竟宋朝过去了,今朝冤狱管不了,饥寒交迫命难保。替人擦鞋为求生,城管撵得到处逃,哀告求援为治病,凄风苦雨讨不成。巡夜恶犬来咬我,身上心上有伤痕,捡张报纸当被盖,没脸回家见乡亲。光棍汉,一个人,无国无家无双亲,申冤申到黄泉路,见了老毛和老邓,毛邓变鬼叹口气,平反要找江泽民,学好“三讲”讨公道,花钱买通看门人。绕来饶去还是钱,所以敬告好心人,施舍在下钱几文,有钱保命讨公道,无钱都市做冤魂。善心做了善事情,子子孙孙保太平。
       老威:好,比很多正儿八经的诗人写得好。老陆,可惜你的文化低了些,否则这个时代的杜甫就是你了。
       老陆:你莫挖苦我。
       老威:这类诗适合用你的家乡方言念。再来一首咋样?
       老陆:刚才的调子太低沉,我弄首好耍的活跃气氛——上级领导来开会,“三个代表”天天背,忙了公事忙酒会,水平越高越开胃,只有上司说酒话,下属工作才到位,人民不醉公仆醉,喝空国库无所谓。醉鬼才好打醉拳,违法乱纪乱收费。假如胃肠出了血,医院里头来相会,革命同志不后悔,舍命为了本单位,有人乘机来送礼,你吹我拍为了谁?二奶三奶加三陪,齐心协力花公费,利益均沾官官有,百姓哪个敢反对——判他颠覆国家政权罪,或者扰乱社会秩序罪。
       老威:你写过多少诗?
       老陆:记不清,有些东西,一时冲动就写,过了就忘了。但记在本上或心中有数的总有几百首吧。去年我在北京上访,被一群不明身份的当地歹徒毒打,造成脑震荡,经常头晕、呕吐,记忆力不如以前了。也可能是止痛片吃多了,记忆神经麻痹。我得抓紧写,否则将来成白痴就惨了。
       老威:至少目前还没这种迹象。老陆,讲讲你是如何成为上访专业户的,也好替你的诗作个人生注脚。
       老陆:关于我状告本地公安局胜诉的事,全国各地媒体都有许多大同小异的报道,大概经过是这样:1996年5月16号,我在本组清理阴沟时,发现了蓬安县烟厂几年前因改道而废弃不用的大半截锈水管,就捡回家。此时有过路人对我说,前面不远的荆棘丛中还有些废水管,可以挖出来卖钱。19日上午,我拖了辆板车去挖水管,由于是废弃多年的破烂,开挖过程没人干扰。可当天下午,自来水公司以“失主身份”找到我,要求退回所挖水管,因所有权的争议,他们又改口要钱,并承诺只要给钱就可以长期照顾我的废品收购生意。
       第二天,我主动到自来水公司业务科,与科长老熊达成付钱60元挖废水管的口头协议。5月23号,我刚挖出半根水管,业务科就迫不及待派人追钱。明明说好卖了废品再付,况且我身上没一文钱。这就惹毛了他们,说好话也不顶用,他们马上以失主身份去派出所报案。
       我被抓进派出所,家也抄了,发现了“与我身份不符的赃物”:破自行车四辆,电动机两台,烟丝筒、排风扇等等,统统没收。当时正“严打”,我成了有重大盗窃嫌疑的典型,当日的本地电视新闻这样播的:“自三月以来,陆××趁夜深人静,胆大妄为,顶风作案,大肆盗窃……”
       我被收审了20多天,由于“死不认罪”,被反铐,被拳打脚踢,更恐怖的是为两名死刑犯陪杀场。公捕公判的万人大会上,许多不明真相的群众朝我扔石块,吐唾沫。我叫了声冤枉,武警就把我踩跪下去,并且同死刑犯一道,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毙人时,我也跪在旁边,脑壳随枪响一开瓢,我就吓晕了。
       6月14日,由于没查出任何真凭实据,我这个县城里赫赫有名的贼被解除收审,无罪释放。回到家中,所有的财产都被村里强制没收、变卖,我一下子成了自己家门口的流浪汉,悲愤之下,为了洗清贼名,我向法院起诉公安局并索赔。
       两次都败诉了,派出所长还上门威胁我:“你再告,看老子今后收拾你。”既然地头蛇放了话,我只好连夜收拾行李,上省城申诉。由于“民告官”具有新闻效应,所以全国多家媒体都找我采访,进行报道,终于惊动省高院。1998年元月12日,南充中院按照高院旨意重审此案,我胜诉了。可3月26日,公安局竟答复我“不予赔偿”!
       没办法,我只好再次起诉,要求公安局赔偿关押23天的误工损失、家庭财产损失、名誉损失共计几万元,我有自己做人的标准,一是一,二是二,从不漫天要价。7月15日,我再次胜诉,得到5662.35元的赔偿。这与我的实际损失相差太大,况且几年官司下来,我已欠债8万余元。
       我再次上诉上访,跑成都,跑北京,成了一个打赢了官司的乞丐,一个上访专业户。我一度靠擦皮鞋为生,在擦鞋的同时,向群众背诗,诉说冤情和对社会的看法,但鞋箱一次次被城管和巡警没收。后来,我没钱买谋生工具了,就写诗告地状,每天乞讨20个小时,借以糊口和交上诉费。有一次,我病倒在大街上,两个110巡警赶来,竟把我当盲流暴打一顿……
       老威:你这种饱一顿,饿一顿的上访何时有个头呢?说不定哪天就倒毖毙街头了。老陆哇,我看你还是回家种地算了。
       老陆:你读书读呆了吧?而今不是古代,你想种地就种地?我妈改嫁过两次,79年,我才14岁,就因不堪忍受继父的歧视而离家出走了,我还被人贩子卖到了河南,后来四处流浪打工,早成毛主席说的“流氓无产阶级”了。就这命,在哪儿都生不了根。以前还有成家立业的想法,现在,啥都显得渺茫。只有上访能提神,能使我活得象个人样。我已经穷惯了,欠债欠惯了,这辈子,怕是还不清,所以经济赔偿倒是其次,我的第一要求是:公安局必须在县、市、省三级电视台上,20天以内以循环滚动播出的新闻方式,公开向陆某人赔礼道歉,恢复名誉,消除恶劣影响。
       老威:这可能么?
       老陆:不可能,我就耗下去。大不了——一进牢门心惊肉跳,二人同行一副手铐,三顿糙饭准时送到,四季衣裳只有一套,五花大绑陪了杀场,六亲不认闭目修道,七根钢筋把天分割,八条监规条条霸道,九肉没有口水滴哒,时辰一到该你报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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