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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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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1991年农历正月初七,我随一位律师朋友在重庆市某看守所拜 访了江洋大盗崔志雄。其时,他的死刑复核期已过45天。"又白捡了一个春节! "他说。 崔犯39岁,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大冷天,仍单衣单裤,丝毫没有惯常死囚的萎顿之态,倒令人想起某部国产电影里的侦察排长。他拖着重镣,对保险柜和人都有天生的洞察。我无意中遭遇了这个逃跑故事。当我在几年后整理这段回忆时, 崔犯已化作累累白骨,但我的手心仍惊出了冷汗。上帝啊,这一切真的发生过么?崔犯在鬼门关还会继续越狱么?(下文中:威:——老威;崔:——崔志雄) 威:你不抽烟?真稀罕,很少有坐牢不抽烟的。 崔:牢里规定不准抽烟。 威:按人的本性,没人愿意遵守监规,况且这是在号子外面,你就放开点吧。 崔:人的尊严比本性更重要,许多罪犯被人瞧不起,不是因为案子,而是因为放纵 自己,丧失了起码的尊严。在牢里谁不想抽烟?没瘾也想抽,特别是我,犯了 通天大案,在这儿等死而已。但是,一根烟有可能把你变得不如一条狗。犯人 差不多都捡烟屁股,出门提讯,就东瞅西探,过道里,阶沿下,甚至痰盂上的 烟屁股都捡,然后珍宝一样藏回来,用鞋底子搓火抽。也有从律师、从承办人 那里带烟进来的,于是一堆人围着,像过节一样。太没自尊了。你想想,承办 人的烟抽得么?你得用口供去换!说不定几支烟、几份肉就勾得你啥都说,判了死刑才后悔自己命贱。 威:捡烟屁股固然丢面子,但还没到丧失尊严的地步。我父亲文革中坐过黑帮学习 班,清规戒律又多又严,每天的主要功课除了认罪书就是群众批斗会。他的烟 瘾特大,也捡过烟屁股,还把铺草裹在纸卷里抽。有一次开大会,他的腰埋得特别低,人家以为他今天认罪态度好,都不知道离他两尺远有看管人员丢的烟 屁股,他差点就扑上去捡了! 崔:你打的比方不恰当,你父亲又没犯罪。我的职业比你父亲的职业要难得多,必须要控制自己。我最恨人在牢里捡烟屁股,谁捡了,我就要撬开他的嘴,让他整个吞下去。 威:你别激动,我们谈谈其它的。 崔:我从不激动。谈其它的?我的案子? 威:随你的意。 崔:案子昨天刚谈过。市公安局长来了,带了两个新闻记者,还录了相。他们让我在死之前,把作案手法详详细细地留个案底,因为最近撬保险箱的案子越来越多,其中有一种手法与我很近似。公安局长没许愿"坦白从宽保脑袋",这让我满意,至少没蒙我。你呢? 威:我怎么? 崔:看你的样子,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倒有点像自由散漫的和尚。大光头,眼光挺出世的。对了,你是摇笔杆子的,叫"自由撰稿人"吧。 威:你看人太厉害!职业训练出来的? 崔:我的职业是认机器不认人。栽进来了,除了罪犯和律师,登门拜访我的就是公、检、法,包括法医,过几天上路,还需要他来"验明正身"。你不属于这个行道,肯定是搞文的,商人又不可能来看我。 威:看来你不太愿意谈案子,审了那么多遍,你谈也谈烦了。 崔:换个话题,我给你摆逃跑的龙门阵。 威:你的主罪是盗窃保险柜嘛。 崔:次罪是两次脱逃,这比弄保险柜惊险多了。上帝教导我们,死之前多做善事, 也包括满足你的好奇心这种善事。 威:我洗耳恭听。 崔:两年前,我第一次翻船,关在某某收审所,位置在歌乐山中。这是国民党留下 来的老式监狱,几十年过去了,看起来却比现代监狱还要结实,背靠岩壁,钢 筋浇铸的大墙四角,设有岗哨亭,像一个从中间掏空的大馒头。在放风、开饭 、开大会的长方形天井周围,是分两层的监区。汽车经盘山公路爬上来,直抵 大门。进门是小天井,搜身之后,才准进正式的监区底楼。底楼包括提讯室、 伙房、公共浴室、贮藏室、厕所;二楼是人犯监舍,共16个班,包括一个女犯班。当然干警值班室也在二楼,向阳的一面。循环回廊从监区中间穿过,黑咕弄冬,白天也亮顶灯。我关的监房天窗向外,我就地一纵,就能抓住窗栅,一个引体向上,就可以望见松林坡,国民党特务杀害杨虎城将军一家的地方。 威:你对地形这么熟悉? 崔:天才的读书人对书本过目不忘,我是天才的贼,对到过的地方过目不忘。况且,我在收审所呆了两个多月,那儿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早化入骨髓里了。据说这牢从没跑过人,鬼才相信。石头也有缝,我撬保险柜出入了那么多禁地,谁拦得住我?最大的障碍是人,大家关在一块,各怀鬼胎,再是天才,也不可能从众人的眼皮下消失。头一个月,天天提讯,我的思路没转过来,以后把真货吐了些,承办人一有"收获",就要组织人研究材料,制定下一步攻心战略,提讯暂缓下来。 威:入收审所都要过手续,你没挨打么? 崔:普通新犯都挨整,下马威嘛。整人的方法极多,这话长了。我是高智商的重犯 ,承办人就亲自找到所长,给班里打招呼,免过手续。提讯一缓,我就不由自主地苦想避开人的法子。什么都是集体行动,除了开饭,上下午放两次风,每次一刻钟。天井里,一百多犯人,四周还有居高临下的监视,要想躲开无数双眼睛,只有钻厕所。厕所与浴室门对门,光线昏暗,气味薰人,正好适合我这种孤独的人呆。 威:其他犯人不蹲坑? 崔:监舍有大马桶,半人高,平时大家拉撒都在里面,放风时,两个马桶贼就提前弄出去倒。所以,百来号人一涌入天井,不是抢着洗衣服,就是望望远处的青山白云,呼吸新鲜空气;也有暗中交换小东西的。你想想,我这种大盗,居然能单独在厕所里蹲十分钟左右,还是模范监狱呢。我总共钻了两次厕所,就定好行动方案了。我不能钻得太多,否则会引起怀疑。这厕所只有一个气窗,窗外是大墙,可谓上天无路。然而入地还是有门。我之所以犹豫,是不清楚出粪口的情况——这是未经改造的老监狱,不可能使用现代化的机械抽粪,那么露天粪口在监内还是监外?有没有粪盖?粪盖有多重?拉没拉铁丝网?在我行动的前一个星期,我曾动摇过。原因是我在集体洗澡时,从水篷头上方的窗口,望见了岩壁与墙之间的一条沟缝,这恰好是哨兵的视线死角。紧接着,我隔壁听见猫抓耗子的声音。猫都能过,我相信我扁着身体也能过——这令我兴奋了一会儿。但是,得三人集体出逃才行,首先要说服牢头,政府洗完澡之后,他有先入浴室的特权;然后由一人把门望风,两人搭人梯,扭下松动的水管撬窗栅。 威:太冒险了。 崔:对,三人三条心,比监狱更恐怖。我注定只能钻厕所。第三次蹲坑,幸运之神终于降临了:我隐约听见有人舀粪!我仔细分辨口音,绝对是当地的农民。我胸腔的血哗地一下冒上来,冲得脑壳嗡嗡了半天。嘿,我成功了,我晓得,我死里逃生了。接下来就是计算时间、路程、速度。放风15分钟,扣掉倒6个马桶的时间,剩10分钟;收监点名加3分钟;发现缺人,追查并招集警察组成追捕队,加6分钟;分兵出发,加2分钟;路上逃与追之间的时间差,9分钟。也就是说,我必须在半个钟头以内脱逃到山下,混入人烟稠密的地区。 威:给人的感觉是在演电影。 崔:电影算个屁。记得我被捕时,囚车从山脚烈士陵园绕上来,费时20分。我下坡走直线,估计同汽车爬山的速度也差不多。这样,即使我在粪坑和监狱周围耽搁8分钟,仍然胜算。监狱旁边有个技校,常有朗朗读书声传进来,这是追捕队重点拉网地。他们以为我逃不远,还会以为我会躲开人,藏入山里。 威:对呀,万一碰见上山的游客咋办? 崔:你直冲着他去,他就怕你。我已经在脑子里预演了几十次脱逃,连做梦都在跑,一直到腿抽筋才醒。事情进展得出奇地顺,我记得是90年的5月6号,离我30岁生日还有3天。下午,我把背心、短裤、布鞋和毛巾扎进塑料袋,拴在腰间,外面套一件工作服。放风哨一响,我随着滚滚人流挤入走廊,两分钟后,就被哗地一下从楼梯冲向天井。我回身把住门框,目光却瞟着二楼的监视窗,两个警察正在笑嘻嘻地聊天。我一下闪入厕所,与最后一对马桶贼擦身而过。我解裤子的动作很大,马桶贼根本没回头看,有人从门外撒了泡尿进来.我在最里的一格蹲下。再也不能磨蹭了,我脱下工作服,扁着身子下坑,我根本不看下面,一股股粪气薰得我直淌泪。蹲位太窄,我的脑袋几乎就卡在格上。两手把牢,一点点向里缩龟头,耳朵差点磨掉了。接着是悬空吊着,没想到茅坑这么深!咬牙一松手,卜通!一颗重磅粪弹。心跳得快炸了,逃生冲动压倒一切。我在臭大粪里钻,一只耗子在我背上蹦了过去,时间真他妈比一千年还长,浑身下意识地抖、抖,我两眼不敢睁。其实我没游,粪太稠了,也根本游不动,我是踩着坑底朝前扑窜,粪水只淹到颈子,可我老觉得会呛死在粪里。终于触网了,眼睛一睁,出口就在三尺之外!我面临崩溃,幸好我的脚向前探了半步——原来这铁丝网只拉了上半截。没办法,我必须埋头潜粪而出,背上被铁刺拉了两条大血口子。爬坑费了些周折,把住坑沿引体向上——我的腕力不错,这是我们这行的基本功。由于过于紧张,我以为至少在坑里泡了10分钟,其实,6分钟都不到。我两三把脱光,扯开塑料袋,用毛巾勿勿擦粪,然后换上背心、短裤、布鞋,于是,除了臭气袭人外,一个长跑运动员绕开大墙,奔下山小道而去。我逢沟纵沟,遇坎跳坎,真成飞毛腿了,我绝对破了千米越野赛跑的世界记录。我与盘山公路遭遇了五、六次,每一次都是从公路边直线往下蹦,连翻几个跟斗,居然一点没事,爬起来又跑。我在道上撞见了十来个下山客,都纷纷掩鼻让路。我老觉得背后有警车叫,其实是幻听。烈士陵园旁边是外语学院,我就直通通地冲了进去,穿过操场。我背心短裤,肌肉结实,跑姿又挺专业,所以没人注意。我钻入学生宿舍楼,在盥洗间淋浴,顺手牵羊把晾在窗口的半干衣裤笼上身,又跑出来。这儿属于沙坪坝,半站地外就有个大医院。我打辆出租车,才驶出几百米远,就故作惊慌地叫:"停,对不起师傅,我钱包忘带了。"表还没跳字,司机刚回头问:"要不要转回去拿?"我已推开车门下了。此时我听见警报,追兵已到了,而前方两百米,交警开始检查车辆。我闪入医院,绕过住院部,凭直觉找到教学实验室后面的太平间。我拔出后窗插销翻入,打量一圈,约20来平方米,6个停尸石台上挺着3个死人,还有两个死人装在有玻璃罩子的冰棺里。没办法,我只好躺下,用蓝色遮尸布盖了。五月的天本来不冷,但在石头上睡久了,寒气仍然浸骨。灯光昏黄,满屋腐臭,我旁边的死人邻居可能是车祸,地下坠了一滩血。我盼望着天黑下来,我着急得七窍生烟,可天就是不黑下来。房外树上有老鸦叫,一股旋头风把门吹得嘣的一声!我浑身发抖!如果有人进来,我就完蛋,他敢上来掀我的盖头布,我会马上伸爪,把他掐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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