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廖亦武作品选编 |
[主页]->[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廖亦武作品选编]->[八九反革命万宝成] |
采访缘起:在四川北部的一座监狱里,集中关押过20多名六四良心犯,其罪名都是“反革命宣传煽动”,而刑期却两年至十二年不等。 35岁的万宝成出身红色家庭,在群体中不算突出。他是被特定的时代环境制造出来的“敌人”。 1993年大年初三,大夥闲得无聊,就在一场大雪里袖手交流案情。我是有心人,专挑万宝成问,虽然此前我已对他“了如指掌”。 据传闻,“反革命”这个罪名要取消了,这意味着“平反”的历史已不复存在──欠账不还,赖账到底一一这就是与经济接轨的中国特色的后极权主义。 老威:在这座监狱的六四反革命中,您的职位算最高吧? 万宝成:不错,坐牢之前,我是某市农业银行的副行长。 老威:是吗?真有点奇怪。您对政治兴趣很浓? 万宝成:谈不上。我在行业里出类拔萃,对党和国家各个时期的经济 政策很熟悉,每次下发的文件我都要细细揣摸,《人民日报》社论与行业 报刊更是每天必读,这叫不叫对政治感兴趣? 老威:你说呢? 万宝成:这叫工作习惯,也叫当官的基本功。跟着方针政策走,避免 出格犯错误。至于政治嘛,不关老百姓的事,尽管运动一起,大家的热情 高涨。弄出了问题,就糟糟懂懂被关了进来。在这儿的六四反革命中没有 精英,没有体改委,更没有赵紫阳的智囊团,犯案前,大家不过是普通人 ;教师、大学生、工人、打工仔、副乡长、税务员、记者、社会青年,还 有作家,还有一个技术高中的学生,人狱时未满18岁。李鹏发明了一个概 括性的名词,叫“社会闲杂”,我看差不多,“人民”是抽象的,“社会 闲杂”才是具体的。按理说,听党的话就该叫人民,不听党的话才堕落成 社会闲杂,可在学潮中,党有两个声音,把人听迷糊了。如果不发生六四 ,大家不过终日碌碌无为,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生儿育女,恐怕一辈子 也捞不上当政治犯的机会。 老威:您是不是觉得挺冤的? 万宝成:既然爱国爱成了政治犯,就没谁感到冤。不过,有点恍若隔 世。说实话,啥叫颠覆国家?啥叫西方民主?过去我想都不会想这些,连 在报纸上读到类似字眼,也会下意识地跳开;至于民主墙、魏京生,更像 火星那么遥远。可一坐牢,生活中远与近的位置一下就颠倒了,现在,银 行离我比火星还遥远。 老威:您是咋个犯案的? 万宝成:您没看过我的《判决书》? 老威:所有的《判决书》都大同小异。特别是反革命的《判决书》, 更像文革大字报,“反动”啦,“气焰嚣张”啦,“阴谋推翻”啦,甚至 还有“狂吠”之类的兽化字眼。涉及到犯罪情节,三言两语就完了。您好 像是弄了一张传单? 万宝成:《六四目击记》。 老威:您“目击”过六四?当时您在北京? 万宝成:我到北京出差,有一笔贷款到期了。对方拖延,我就亲自去 催还。本来可以派信贷员去,但考虑到当时正闹学潮,市面混乱,还是由 领导出马慎重些。 老威:四川的贷款放这么远? 万宝成:他们在四川的公司撤了,收缩回北京。总之,我是5月底乘飞 机去的,这可太不识时务,因为北京市面人心惶惶,那家公司里也只有值 班的人,据说领导都到天安门爱国去了。我公务在身,无心凑热闹,就在 翠微路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下来。我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着十字路,每 天都有市民和学生在窗外来来往往,黄昏时,就东一堆西一堆地聚会,互 通消息。解放军快进城了,有人说三十万,有人说二十万,夜深人静,总 能听见万寿路方向一阵又一阵机器轰鸣的声音。四川的位置还是太偏了, 到了我们市,就更偏,闹学潮,顶多是游行,反官倒反腐败的标语口号满 天飞。与市委派的人对了半天话,大夥也就散了。可一进北京,气氛就紧 张多了,大兵压境。人们还成群结队朝天安门去,这就是真革命,其它地 方,走过场而已。小道消息越听越离谱,甚至有出动空降部队的传闻。我 这种死脑筋,肯定不相信。我爸爸是老八路,对党忠心耿耿,我多少受了 他的遗传,既然周围的人都疯了,我就闹中取静,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业务 书。就这样熬到六月三号晚上,街上的市民越聚越多,整个宾馆全空了, 连服务员也上街。有人站在台阶上发表演说,要拦截军车,不准解放军进 城去镇压学生。群情激昂,除了文化大革命,这种场面我还没碰见过。也 许您不相信,这时我依然置身局外,早早就上床了。 夜里,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戒严令已播了好多遍,可人们不管这一 套,把街口都扎断了。我把窗户关上,刚一熄灯,就见玻璃上映出了火。 此时我没忘记自己是领导,不是来看热闹的,就服了一颗安眠药。 不晓得是不是做梦,总之我是听见了枪声。我这辈子简直想不到解放 军会开枪射杀平民,装甲车会向着人群撞过来。文化革命的两大派武斗, 也是群众之间打来打去,乌合之众,毛主席一声令下,大家都缴枪。出动 正规军就不同了,他们的对手应该是美帝苏修蒋家王朝,不应该是爱国的 老百姓。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服务员敲门打扫房间,一进屋,就惊叫起来。 她说先生,亏您还睡得着!我起身问怎么啦。她指着窗户说,玻璃全碎了 。原来有颗流弹射进来,把床对面的墙也钻了个大洞! 我庆幸自己命大,如果我昨晚趴在窗台看热闹,很可能就血肉模糊地 躺在这儿了。据说有人在十几层楼上向下探了个头,就换了一弹,当场呜 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当局外人么? 老威:热血冲上来了。 万宝成:胸闷得慌,可血还没上脑门。直到我又向窗外瞄了一眼,就 这一眼,政治犯当定了。 老威:您忘了您是行长? 万宝成:狗屁。路口全是扣着钢盔的野战部队,隔几分钟,就有一辆 装甲车冲过街口。我刚好瞄见,一个解放军在喝令一个小伙子站住。小伙 子一慌,拔腿就跑。解放军单臂顺过冲锋枪,哒哒哒地一梭子,小伙子一 个前扑,就爬在地上不动了。这一幕,我想我的八路父亲也没见过。 我呆在那儿,还是服务员把我拉回床沿。她叮咛千万别胡乱瞅窗外。 当兵的杀红了眼,非常时期被流弹打了活该。 是的,子弹可不认您是不是党员,是不是副行长。我坐在桌边,拔出 笔,摊开纸,就这样写了。我以前都是写总结、汇报和计划,就这一次, 我把我亲眼见到的难忘的一幕写了下来。我写得文采飞扬,自己都感动得 流泪了。我天真地想,政治与我无关,但共产党员应该诚实,一就是一, 二就是二,长期做经济工作,我晓得哈叫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我写了一千多字,工工正正地誊写在一张纸上,取名《六四目击记》 。我偷偷找地方复印了一百张,在回程的火车上,沿途散发。虽然当时全 国像兵营一样,随时可能被盘查,但我是经济领域的干部,不容易引起怀 疑。回到家,我休息了好几天才去上班。生活照旧,表面啥也看不出来, 可我心里有鬼。 过了一个多月,没啥动静。我想大约是群众对六四屠杀都有看法,敢 怒不敢言,所以没人捡了传单去告密。唉,国家的事,哪个说得清是非? 我自己不顾死活地弄了《六四目击记》,可在学习北京平暴的中央文件时 ,作为领导,我还得带头表态,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由于银行没职工参加 游行,我们还受到上级表扬,颁发了奖金。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 所以,中央文件定性六四为反革命暴乱,大家通过学习,也就统一了认识 。 后来我差点把干过的事忘记了,但警察不会忘记。终于有一天,大约 是8月份,行长约我谈工作。我进了他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他,还有两个陌 生人。行长说,万宝成,把你干过的事老老实实向政府交待吧。我打了个 寒战,本能地装糊途;我干了啥事,行长您还不清楚?不料行长一闻此言 ,急得面红耳赤,说话也结巴了:我,我,我,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后来 我才晓得,国安警察早已顺藤摸瓜到我市,把我列为重点嫌疑人施行暗中 监控。谁都不相信我会粘政治,批捕前,市委开会讨论时,第一书记还毫 不客气地挡驾:“不可能!万宝成同志出身于革命家庭,他父亲是老八路 ,跟我同一年的兵;而他本人18岁就入党,忠心耿耿,把经济工作干得红 红火火。他是在我鼻子尖下长大的,他绝不会干反革命勾当!”其它领导 也纷纷发言,替我担保,有人甚至说:“这娃娃正是上升时期,你们莫又 弄一柱冤、假、错案,毁了人家前途!”国安局的人被大家批得沉不住气 ,就把所有的证据都摊在会议桌上,包括笔迹的对比签定,住京宾馆服务 员的证词,铁路沿线拾得的传单,等等。事实胜于雄辨,大家都哑了。在 十分难堪的气氛中,政法书记签字批准了拘捕。 事已至此,我只能全部供认。幸好我没同案犯,案情也相当简单。但 是我觉得自己无罪可认,因为我目击过的事实千真万确。这下可捅了马蜂 窝,上至书记,下至行长,还有公安局的各级领导都纷纷出马,苦口婆心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共同目的,就是要我认罪,要我承认造谣,或 者听信坏人挑唆,编造了这个诽谤解放军戒严部队的无耻谎言。这咋行? ”我对审讯员说:“我写的都是我亲眼所见,我以一个共产党干部的人格 来担保!”审讯员说:“你已被开除了党籍。”我说:“还没接到通知。 ”审讯员说:“落到这一步,还死脑筋!你认个罪,争取个态度吧。”我 说:“共产党员的态度就是诚实。”审讯员说:“一派胡言。”我说:“ 当时你又不在北京,你才是胡言,你根本没资格审这个案。”审讯员气坏 了,说:“万宝成,你以为你还是银行行长,有权有势?无产阶级专政的 威力是强大的!”我说:“我又不是贪官,你何必吹胡子瞪眼?”他说: “你是经济案就好了,有人会保你,将来还有翻身之日;你沾了政治,就 彻底完蛋,懂不懂?你不认罪,你的老关系都不好为你活动。”我说:“ 瞧你那副小人得势的样子!你社会经验倒丰富,就是文化太低,不懂这政 治上的罪,是不好轻易认的。我承认我造谣,就等于自己朝自己头上扣尿 盆子。” 谁也说不倒我,最后,政府方面搬出我爸爸。这招太毒太损了,它彻 底摧毁了我对现在这个党的多年的信任。我的案发后,爸爸气得浑身哆嗦 ,叫了一声“短命娃儿!”就栽倒了。中了风,经抢救,半个身子瘫痪, 可脑子还清醒。公安局把他的轮椅推进审讯室外的放风院。我一见,就忍 不住扑上去,抱住爸爸放声大哭。我家有两个姐姐,我是独子,又是行业 尖子。他的骄傲,他晚年最后的希望和荣誉全在我身上。万宝成这个名字 ,也是57年宝成铁路通车时,他特意给刚诞生的我取的。表面意思是纪念 宝成线通车,内里的意思却是愿我如铁路一生顺畅。 警察一见我哭,以为他们的策略奏效了,就乘机劝说:认了罪,啥事 |
©Boxun News Network All Rights Reserved.
所有栏目和文章由作者或专栏管理员整理制作,均不代表博讯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