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
[主页]->[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廖亦武作品选编]->[打工仔赵二]
廖亦武作品选编
  •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 蔑视
  • 诗人孙静轩灵魂如虎
  • 箫殇
  • 老红卫兵张承志
  • 木匠顾城
  • 海子自杀
  • 诗人曾德旷重返北京街头卖唱
  • 老威在底层(代序)
  • 过时的大师
  • 古今之道与弱者荆轲
  • 辞、海、叶、灯、雪、渊
  • 廖亦武给王力雄的一封信:恶法比无法更恐怖
  • 民间访谈录 ___蜀派古琴大师王峪
  • 民间访谈录____川西神医张松
  • 中国底层访谈录 ____民刊主编罗吉
  • 中国底层访谈录____严打幸存者左长钟
  • 中国底层访谈录____ 老右派冯中慈
  • 中国底层访谈录____ 法轮功练习者曾氏
  • 中国底层访谈录____老红卫兵张承志
  • 中国底层访谈录----戍边女兵之女刘思湘
  • 中国底层访谈录----蒋派遣特务于东山
  • 中国底层访谈录----朝圣者旺吉
  • 学 箫 记
  • 冤死者杨继年
  • 《底层中国》原著者的话
  • 命在旦夕
  • 为刘晓波和刘霞而作
  • 左翼鲁迅的伪自由书
  • 犯人的祖国
  • 人、虫与动物
  • 地下天主教徒刘圣诗
  • 工作组组长郑大军
  • 反革命分子刘德
  • 上书者蒋朝才
  • 廖亦武简历(新)
  • 《扫荡报》记者羊定清
  • 同案犯李齐
  • 被收容者李明凯
  • 偏三轮胡小松
  • 陈家桅杆见证人周开里
  • 采购员霍海仲
  • 村民谢明
  • 死刑犯牟大路
  • 上访诗人老陆
  • 江洋大盗崔志雄
  • 碎尸犯卢人标
  • 狱霸田洪
  • 八九反革命万宝成
  • 影子杀手赵苗苗
  • 胡风牢友张广天 
  • 被勒索者胡牛
  • 打工仔赵二
  • 赌徒周忠陵
  • 街头瞎子“张无名”
  • 酒鬼高马
  • 居委会主任米大喜
  • 亡诗人海子邻居孙文
  • 嫖客唐东升
  • 三陪王小姐
  • 写手茜茜
  • 嫖客耿东风
  • 三陪林小姐
  • 作者:象罔与罔象:『闲闲书话』阉本、足本与禁本之廖亦武篇
  • 拆迁户罗月霞 
  • 风水先生黄天元
  • 厕所门卫周明贵
  • 食客迟福 
  • 《中国底层访谈录》书评会部分专家发言纪要(根据录音整理) 
  • 村小老师许长久
  • 给台湾牧师陈公亮博士的信
  • 《中国底层访谈录》目录
  • 国民党老军人廖恩泽
  • 老军人廖恩泽侄儿廖觉
  • 老知青廖大矛
  • 同性恋者倪冬雪 
  • 床下作家汪建辉
  • 百岁和尚灯宽
  • 高氏兄弟:寻访上访村
  • 筑路人刘世昌
  • 色情狂梁寒
  • 象罔与罔象/文: 二零零三,我的电子书
  • 冤案访谈录----戒毒者木邸
  • 家庭基督教徒袁福生
  • 民运列传: 许万平
  • 在赢家通吃的汤锅里放一把耗子药
  • 作曲家王西麟
  • 黎明:四川六诗人被捕的前前后后
  • 天安门母亲
  • 民运人物:杨伟
  • ●《活下去》第四卷《证词》——从诗人到犯人
  • 《證詞》將震撼出市
  • 大 屠 杀
  • 《证词》附录:狱中信1
  • 《证词》附录:狱中信 2
  • 《证词》附录:狱中信3
  • 《证词》附录:狱中信4
  • 《证词》附录:狱中信5
  • 《证词》附录:狱中信6
  • 《证词》附录:狱中信7
  • 《证词》引子
  • [列出本栏目所有内容]
    打工仔赵二

    采访缘起:
         除了北京和广州,成都算是外地打工仔最集中的城市,九眼桥一带的劳务市场长期火爆,在桥下蔓延了几站地。我曾伪装成招工老板,横贯其间,与男女讨价还价,企图以此诱出些真实民情,但没人愿在生存竞争中与我瞎扯。
         赵二是我在新南门附近的巷内碰上的露宿者,40多岁,川北某县人,挖过煤,外出打工已经七年。因一起露宿的同伙皆呼“赵二”,我也就入俗套近乎,用十元钱买下这篇谈话。
         时为1999年1月12日晚上9点钟,阴有小雨,气温摄氏4度。
         
         老威:大冷天,为啥露宿街头呢?
         赵二:这不是街头,你看,上有塑料雨棚,下有隔湿的油布,再铺条棉絮,
       把被子连脑壳带脚一裹,啥感觉都没有,一闭眼就天亮了。出门在外,贱点好,
       贱点饿不死。
         老威:想家么?
         赵二:家有啥好想的?婆娘娃儿一大堆,一想就心烦。
         老威:你们老家不搞计划生育?
         赵二:搞,多生一个,罚款三千。我没钱你拿啥子罚?现在又不是前几年,
       动不动就掀房子,动不动就满山遍野地撵婆娘,几个人按倒安环。环一塞进去,
       筷子都夹不出来。宋丹丹演过《超生游击队》,挖苦我们这种人带着大肚子婆娘
       全国到处下崽崽,她就没考虑,路费由哪个出?伙食咋解决?现在火车也不好混
       ,即使上了车,走不了几站就被赶下来。我三个女儿都是在本地生的,计生办上
       门来,黑咕弄冬啥都瞅不清,朝里再跨一步,灰盆子又踩翻了。我一个女儿在吃
       奶,另两个女儿扭住阿姨就要糖吃,从此计生办再不上门了。
         老威:穷到这份,生这么多干啥?
         赵二:我穷,我背运,我认了,但鸡巴不能认。我浑身上下就这宝贝是硬的
       ,多下种,将来好打翻身仗。乡巴佬嘛,也没钱上夜总会,我们的夜总会就在床
       上,黑灯瞎火没事做,就按住婆娘上夜总会。人穷虱子多,婆娘的肚皮稍不留神
       就大了,怪哪个?她想得儿,儿偏不来。
         老威:你想省些钱寄回家吧?看你这么节约,连住店的钱都舍不得。
         赵二:我有大半年没寄钱了。
         老威:她们在家咋办?
         赵二:自谋生路嘛。乡下娃又不是金枝玉叶,养到两、三岁,只要走路的步
       子稳,一般就会讨饭要东西了;再不行,舔盘子也养人。我婆娘带着她们在县城
       里逛,熟门熟路的,说不定收入比我可观。我发觉,娃娃越金贵越难养,白白胖
       胖还三天两头上医院。我的娃,风吹雨打从不生病,像树苗,你不管它,眨眼功
       夫又冒高一切。
         老威:你这当爹的的确想得开。
         赵二:我自身难保。他们至少还有个窝,我却睡街沿。这一溜十几个人,就
       数我年纪大。这儿离九眼桥劳务市场近,明天我得赶早去,找家餐馆打工。我的
       肚子又饿了,天还没黑时,我想的是上建筑工地,卖苦力钱要多些。肚子一空,
       寒气一上来了,我最想的就是小面馆,热乎乎的一大碗下去。从殡仪馆门口过去
       十几步,有家胖大嫂面馆,三元钱一斗碗,吃了还可以添面,除了潲子不能添。
       前天我们一伙六个人去,都添了三次面,把老板娘吃瓜了。我把全市的面馆比较
       了一下,就这家最实惠。九眼桥下的面虽说只要两元,素面只要一元,但一碗挑
       起来就那么一夹,我连吃三碗才半饱。有一次,我饿昏了,吃了七碗面。
         老威:看来你对面食比对儿女有感情。
         赵二:老板,你能不能给碗面钱?
         老威:给你十元钱。你莫做动作,惊动了其它人,都来要钱,我给不起。喂
       ,你家里有多少地?
         赵二:我没地,我是矿工。
         老威:下岗工人?算了吧,你这样子还冒充下岗工人?
         赵二:不是国营企业,是专挖国营企业墙角的小煤窑。比如大煤矿从山那边
       打洞,我们就从这边,远处一望,一匹山梁弄得像蜂窝煤。小煤窑的入口像狗洞
       ,我们只能肩拖着煤筐爬进去,胳膊伸直了要碰脑壳,只能学解放军练兵,倒拐
       支着朝前挪。煤窑斜着下,像一个酒瓶子,只有下到底才能挖煤。唉,伸手不见
       五指啊。
         老威:你们没有矿灯和风镐?
         赵二:你是电影里见的?我们这种贼矿工没有那种矿灯帽,都在头上绑把手
       电筒,风镐更不能用,一发电,山体震动大,山那边很快就发现了,更要命的是
       塌方,洞里都是临时性木桩,经不起震。这种累死牛的活儿,我陆陆续续干了许
       多年,一天才挣几块钱,一张脸从来没洗干净过,有时太累了,一回家卸下行头
       ,就倒下睡。天长日久,你看我这后颈窝,这倒拐子,黑碴碴的,洗不掉,哪怕
       搓层油皮下来也不行,煤印子浸进肉里了。
         老威:不在家挖煤,跑出来干啥?
         赵二:80年代还凑和糊口,90年代就不行了。几块钱能买啥,恐怕钻一天煤
       窑,连肚子都填不饱。乡上太黑了,我们偷煤他们赚钱,干部都盖了宅子。大煤
       矿亏损,发不起工资,帐也算在我们头上,工人一见我们就咬牙切齿。最后,小
       煤窑的人跑了一半多,工钱少还能忍耐,万一哪天惹急了,那边工人来堵洞子,
       不死路一条?唉,一个乡一个村,男的女的,只要走得动路的,都朝外跑,男的
       卖苦力女的当鸡,都想得开。我婆娘幸好有三个娃拖着,只能在县城荡,否则我
       一离开,哪个晓得她干啥去?两个月前,我在九眼桥还碰到一个熟人,天都擦黑
       了,还不收摊子,还在喊“擦皮鞋”,我瞅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像本村张狗嘴的
       婆娘,结果硬是,原来在擦黄色皮鞋。
         老威:啥意思?
         赵二:就是专门在天黑时出来擦皮鞋,借幌子找客户,擦着擦着,手就摸客
       人的脚脖子。接着边擦边砍价,能给50元钱算大老板,当然,年轻奶大的,容易
       成交,老点的比较困难,像狗嘴婆娘,快30了,你想想,乡下女的30是啥概念
       ?生过娃,奶子都垮齐裤腰了。卖不起钱,20元算不错了,也有10元一炮的,这
       是底价,婆娘们想起都难受。我拉偏三轮那阵,还比较风光,隔三岔五打肉牙祭
       ,10元给过,20元也给过,有一次手紧,就试着刹到5元,不提防当头挨了一鞋
       刷子。我想还手,那泼妇叉起腰站起来说:“把胯风给你吞两口,不收钱!”我
       说:“你这么老。”泼妇说:“老就贱?那你比我老得多,我倒出5元钱买你的
       屁眼儿,干不干?”
         老威:骂得好,你他妈也太过份了。
         赵二:我挣钱容易么?我刚到成都,挖楼房地基,一方土几块钱。我干一年
       多,才存了200元,托人买了辆偏三轮,开始还兴奋了一阵,后来就经常被撵得
       鸡飞狗跳,霉的时候,一天也挣不了5元钱。况且,水灵的,乖巧的,嘴皮翻得
       出花儿的都上夜总会,档次低的,也有发廊和卡拉OK厅。小婆娘学东西快,没
       几天,普通话也操起了,打粉扭屁股也会了,还有挣钱买假文凭的,听说是为了
       傍大款跳槽,彻底换装苞谷屎的肚肠。只有卖不起价的货,才在街上摆摊,5块钱
       真的差不多,九眼桥最便宜的店,就5元住一夜。
         老威:你为啥不住便宜店?
         赵二:刚来那阵经常住,挖土住工棚,拉偏三轮租房,几个人合租,一个月
       才出几十块钱。后来我的车被没收,山穷水尽,就住不起房了。今晚本想住5元
       店,去晚了,客满。
         老威:在哪儿?这么打挤?
         赵二:九眼桥旁边,好长一溜塑料棚,还有正在折迁的平房,白天摆摊卖百
       货,晚上围起来架成通铺。没床位,屁股大的一间,能挤七、八个,当然,十几
       个也挤得下,这铺有弹性,冬天人多,挤着也热和,有时,还热得蹬被子,打个
       屁也出汗。他妈的,老板守在门口收钱,不断叫:“再挤一点,再挤一点,都是
       出门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挤到一起来了。”
         老威:你没挤得下?
         赵二:我挤了好几个地方,却崩地一下爆出来。昨晚我去得早,睡在最里头
       ,不料半夜屙尿,一回头铺就没了。我挤了半天,七、八只脚将我朝门外蹬。我
       气惨了,拖起铺盖,想找老板退钱,可半夜三更哪有人?只好裹起被子靠门坐到
       天亮。还是这宽敞,如果是热天,就舒服了。
         老威:你拉了几年偏三轮?
         赵二:两年多。
         老威:两年多才被缴了一辆车,你算有本事。
         赵二:我被缴了三辆车,也不算多,好多人一年就要损失四、五辆。
         老威:成都市拉偏三轮的有十几万吧,既影响市容,又抢了人家正规三轮车
       的饭碗。
         赵二:靠劳力吃饭,总比偷抢正当。我只气不过这一行的社会待遇和小偷差
       不多。只要一听说警车来了,大家马上蹬起车飞逃,像一群挨了竹竿的下河鸭子
       ,恨不得长出翅膀冲上天。我的第一辆车就是在白果林附近遭缴的,本来偏三轮
       都有固定的地盘,比如我在五块石、高笋塘、长途汽车站一转拉,一般就不出这
       个范围。人熟地熟,警车还没拢,就有人飞叉叉地沿途报信:“端窝子的来了!
       端窝子的来了!”于是所有的偏三轮都掉头,见尿巷子就钻,拐进居民院脱了险
       ,还可以锁上车,出街来看热闹。唉,我每次倒霉都是贪心,人家价钱一出高,
       就不晓得东南西北了。那次,从长途站到白果林,我不想去,就乱喊10元,那婆
       娘还8元。并且一口一个师傅,叫得人麻酥酥的。我一横心,反正是星期天,路
       线又是二环,就答应了。那是97年夏天,外地人坐偏三轮又便宜又凉快,虽然二
       环路灰尘大,但沿途观光嘛。我蹬了将近一个小时,背心湿透了,就干脆光着脊
       梁。那婆娘躲在遮阳伞下,还关心我感不感冒。唉,我这人贱,客人说话一平等
       ,我的舌头就长,向人家介绍好耍的公园,省钱的商场,老地名等等,仿佛是老
       成都。其实我也是吹得闹热。
         我绕开好几个有交警的大口子,走营门口立交桥再穿金鱼村,过交警四大队
       都顺利,偏偏拐过中新路口,就见摩托堵了过来,好几辆,把来回方向都拦断了
       。我吓得没主意,就转头朝坡上冲,冲了几盘车都倒退。最后上去了,是个居民
       大院,我拉着个婆娘在几栋楼房之间疯转,她也骇惨了,试了几次,都不敢跳车
       ,就拿伞戳我的光背,背都出血了,还不停车,她就举起伞打我,脚还在下面踢
       ,我十几元买的遮阳伞被她打成刷刷。后来,摩托还是把我堵死在墙里。妈哟,
       我心疼的!刚刚才把车的本钱挣回来!我死死地抱住车把子不放,泪水和汗水,
       在脸上都分不清了,最后,车还是被缴了。停在路边的大卡车上,偏三轮冒央央
       的,车屁股还挂了七、八辆。我跟着车撵了一条街,有屁的用?我只有往回走,
       走了好几个钟头,还没拢家,心里空捞捞,差点就弄疯逑了。怪只怪自己贪心跑
       长途,车没了,伞也没了,连8元力钱都没收!那婆娘还当警察面闹着要我赔偿
       精神损失。
         老威:偏三轮的交通隐患大,不整治就泛滥成灾了。喂,你不会只跑二环路

    [下一页]

    ©Boxun News Network All Rights Reserved.
    所有栏目和文章由作者或专栏管理员整理制作,均不代表博讯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