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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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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周忠陵是我的患难朋友,我住疯人院的时候他仍然九死不悔地坚持探望,后来我发觉他也有病,这叫我太绝望了,原来在这个薄情寡义的时代,只有疯子之间的交情牢不可破。 治内心疾病的唯一方法就是互相出卖,把弱点啦隐私啦统统当众抖出来,用伤口制成美味的笑料供人品尝。他妈的,我真想把这篇东西印成传单,撒遍中国的每一张麻将桌,断了狗日的后路。 但是,就在我蠢蠢欲动的时候,周妻东南站出来控诉:周忠陵曾在摄氏43度的塑料棚下,不喝水不撒尿,搓麻一天一夜,居然没被热昏头。 老威:忠忠,千禧年之夜你是咋过的? 周忠陵:睡觉嘛。 老威:就没做点辞旧迎新的动作?例如放放鞭炮,望望夜景,大叫几声,或 者看通宵电视? 周忠陵:我就这么弱智?本来想去搓几圈麻将,但记起岳建一的告诫,就忍 了。唉,睡吧睡吧,这世道除了赌,就睡觉舒服。98和99年我都走背运,翻过这 个坎儿,把旧世界丢在枕头那边,然后蹬几下梦脚,一睁眼就是美丽的新世界。 老岳说了,只要我戒赌,就马上转运,财运如洪水,一直发下去,到70岁也止不 住。 老威:你就那么迷信岳建一? 周忠陵:老岳得道高人,我岂能不信? 老威:嗜赌如命与随便玩几圈不是一回事。 周忠陵:倒霉就是从随便玩几圈开始的,就像马疯子,原来牌都认不明白, 自从去年被三缺一的妇女帮拉住凑数,入了门道后,就着迷了。除了吃、睡、印 书和发书外,其它时间都耗在麻将上。还埋怨赌友说:“这么好玩的东西,过去 咋不告诉我?”有一回,他把两个二筒都码反了,大伙忍着没提醒,他却在自言 自语:“咋半天糊不了牌呢?”——你看,手艺臭成这样,还经常拼到底不下桌 ,没现钱就拿书抵,一晚上要输几件货,几百本书。马疯子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 ,从89年算起,我的赌龄不算短了,你晓得,以前我除了做生意,是个特纯洁特 正派的读书人,还写了不少先锋小说。我差不多已成名了,作品讨论会也开过, 书也出过,评论家把我归于格非、孙甘露、余华一类,说不定我的悟性还高过这 些人。正当我把文学搞得意气风发的时候,麻将来了,这是上帝的安排,我一摸 就上瘾。重庆北碚天生桥一带,就那么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如果没有西农和西 师两所大学,这儿就是偏远乡村。在乡村中,我读呀写呀,打电话邀约文学朋友 ,接着就是盼望某人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促膝谈心一夜几夜然后分手。可平时 ,我一惯无精打采,老觉得身上不对头。这就是成名?不是热闹就是寂寞,而热 闹短暂寂寞漫长,搞得人越发无病呻吟。自从沾了麻,我的精神面貌得到彻底改 观,“十亿人民九亿赌”,我顿感朋友遍天下。我的体重只有70多斤,一天吃不 了四两饭,可一上桌就目光炯炯,熬个三天三夜没问题。输赢倒是其次,我要的 就是那种近乎虚脱的感觉,仿佛骨头渣子都化进稀里哗啦的牌里。最开始我也同 马疯子一样,输多赢少;有时三家一使眼色,盯准我下套;还有的时候,牌友换 了一泼又一泼,只有我一人坚守阵地。嘿,别看我二目射神光,眼窝深得像俄国 诗人莱蒙托夫,可啥也看不见。只要有人与我赌,管他老幼男女、尊卑贵贱。有 一次在老黄家赌到第三天早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昏昏欲睡,就我腰板笔直地钉在 坐位上。老黄告饶说来不起了,我说你来不起了就去躺一会儿,换个新人继续打 。老黄说:“我老婆、岳父、岳母、舅子、小姑子、小姑子的同学都轮番上过四 、五盘,只有我15岁的崽儿没陪你。”我赶紧说:“既然这样,叫小崽儿也来凑 个数,输赢好说。”老黄说:“他还在上学。”我说:“从小有赌兴,将来能成 大器。”老黄尊敬我是作家,只好把小崽儿从被窝里掏出来,揪到桌边懵懵懂懂 地坐起。又勉强打了一圈,兴趣索然,我才觉得一阵瞌睡像酒劲一样,从尾椎骨 猛冲上脑门。我摇摇晃晃地出门,差点在路上睡着了。回家这一觉,嘿,睡了一 天一夜。东南几次催我起来吃东西,我都毫无知觉。她吓坏了,还以为我啥事想 不通吃安眠药,找来医生翻眼皮查看,被告之正常。 觉睡够了,吃了饭,就坐在窗前发愣。我突然想起我还是作家,这样浪费时 间简直罪过。于是打起穷精神,拿出纸和笔,准备干正事。没料到,我才在纸上 写了几行字,脑袋就重得不行。我连换了几道浓茶,依然哈欠连天,最后只好弃 笔打盹。我的许多小说都这样只开了个头,就一直丢在那儿。 生活如此周而复始了好几年,你在文章里说我熬骨油,算抬举我了。对于我 ,文学上成名远没有麻将那么有诱惑力,不信我教你摸几把,那光溜溜、凉滋滋 的小方块真的像女人皮肤一样,很有快感。打麻将讲手气,你晓得啥叫“手气” ?这是超越技巧的东西,甚至超越游戏规则,你事先根本不知道手气如何,一会 儿,你赢或者输,才恍然间明白啥叫“上帝之手”。若干年前,我就读到过“上 帝教我掷骰子”的书名。 老威:你一年输赢多少? 周忠陵:五万多吧,特别背的时候,输过十来万。后来东南无奈,也鼓励我 到北京鲁院读书兼做书生意,跳离赌博环境,她嫌我的赌友文化层次低,以为我 是被拉下水的。她说,北京有文化氛围,大家都有事业做,就没人陪我消耗时间 。她没料到这麻将是20世纪中国最大的时尚,它的普及程度相当于清末民初的鸦 片烟,官场、文化界、生意场、百姓家、甚至三陪小姐和收荒匠都玩。教授和打 工仔没共同语言吧?可方城一开,就四海一家了。特别是成都,街头巷尾,除了 密密麻麻的串串香小火锅,就是遮天蔽日的赌桌,警察抓了一阵又一阵,也丧失 信心了,因为这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问题,而是野火根本烧不起 来。唯一的办法,不是堵,而是导,干脆把麻将也列为体育项目,与象棋、围棋 并列算了。嘿,你说中国处于转型期,群众生活压力大?你说竞争激烈,工作不 好找?可麻将一望无涯,仿佛成都人都没正经职业。听说有家国营企业,几个月 不发工资了,住底楼的下岗职工们为了自谋生路,就破墙开麻将馆,结果家家都 热火朝天。后来连领导也加入了,大小都是赌嘛。 老威:你老婆放你出来戒赌,你倒赌得更欢了。 周忠陵:刚到北京住鲁院,还没怎么赌。渐渐,会朋友的热劲头过去了,就 忍不住摸两把。我这么大把年纪,上逑的学,哪怕在教室门口站一站,也觉得有 点像范进中举。我听不得电话响,一听就掉魂。还是搓麻将踏实,骰子是老师, 掷下去认点子,课就开始上了。如此昏天黑地,瘾倒过足了,可痔疮却发了。这 痔疮又叫坐板疮,跟长期练坐功,憋屎憋尿有直接关系。俗话说“十男九痔”。 但一般人发痔疮不过屁眼儿火烧火辣,出点血而已。我的痔疮不是出点血,而是 像女人月经,来很多天,有时血来得猛,大肠头子就坠出一节,在裤裆里荡来荡 去,像猪尾巴。嘿,真他妈像《百年孤独》里写的,布恩迪亚上校的家族发生返 祖现象了。我一年要卧床好几次,肛门内塞了颗炸弹,我觉得早晚要被痔疮炸死 ,轰!直肠的导火索一拉,我坐自己的土飞机上天,下一阵肉渣渣雨。 老威:听说你认识一位专治屁眼儿的神医? 周忠陵:也是打牌认识的。你晓得,我这人轻信,况且这痔疮发作如十万火 急,也由不得我。那神医原是写诗的,突然有一天开悟,改钻中医,半年就成名 了。许多离休将军找他医过屁眼儿。据说他家的客厅还有香港船王包玉刚送的匾 ,上提“华陀再世”。神医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给胡耀邦治病,“便秘引 发心脏病,”他经常叹息说,“我可是治便秘的专家!”他的确专家,一帖药下 肚,我就一泻千里;再二贴三贴若干贴,我再也没消停。平均半个钟头拉一次, 有时刚把裤子提起来,稀屎又出来了。我折腾了一个多月,不敢上街,不敢坐车 ,不敢见朋友,特别是女性朋友,不怕你笑,有次我打了个喷嚏,下面也卜地一 口射出。我本来就只有70多斤,这样一拉,人几乎虚脱,连走路也得扶墙,挪两 步,歇口气,头上直冒虚汗。 老威:这哪是治病,纯粹是下毒! 周忠陵:就是毒,大剂量的芒硝,又医痔疮又医赌瘾。我的肠子和思维都泻 成直的,汲收了什么,就直接排掉。所有的朋友都劝我中断这种要命疗法,但神 医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40岁生日,我还特邀他一起过,结果他发酒疯, 在大街练拳脚,把护送他回家的人打了。 老威:这么不给你面子? 周忠陵:经过一番脱胎换骨,我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与胡万林是一路货,治 一百种病统统使一味药:芒硝。我记得制造炸药也用芒硝,我差点就成了这种疯 狂实验的牺牲品。后来我停服芒硝,痔疮又翻了。 老威:这叫“屁眼儿的报复”,你还是改邪归正吧。 周忠陵:我从小身体就弱,不是这出毛病,就是那儿不舒服,所以对病痛的 忍耐力特强。真叫我毛骨耸然的是岳建一,98年的一个夏夜,我正在都江堰打麻 将,他从北京来长途,声音出奇地阴冷,他在电话里说:“周忠陵,你还在赌么 ?再这样下去,你有血光之灾啊!”我的心尖尖抖了一下,仍强笑说:“不算赌 ,就摸几把耍麻将。”老岳说:“你要绕开麻将,连看也不要去看!”放下电话 ,我的手都湿了,可还是依着惯性赌下去,一个通宵,手气还不错,赢了几千。 睡到第二天下午,到河边去喝茶,途中碰见一个算命老头,竟当头一句:“先生 大贵之相,千万不能沾赌!否则有血光之灾!”这一来,我有点灵魂出窍了。莫 非冥冥之中,真有人在安排我的命运? 老威:老岳也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劝你,他在家中烦躁不 安,觉得你似乎躲不过这一劫。 周忠陵:我在许多朋友的面前诅咒发誓,今生再不沾赌,可有人一约,我就 不由自主地去,像丢了魂,脑子一片空白。我经常一边摸牌一边想:“打完这圈 就下桌!”心理压力太大了,我就在乌烟瘴气中自我解嘲:“岳建一说我再赌下 去有血光之灾!”其他三位随口应付:“这么厉害?开玩笑吧?”我打出个幺鸡 说:“老岳的话,百分之九十要应验。”我的下家说:“真的?让他给我也算算 ?”我说:“算个逑,老子就是让你给祸害的。”对家说:“是条害人虫。”我 说:“明天开始金盆洗手。”上家说:“那今晚赌个莽的,再翻一番如何?”我 正犹豫,下家说:“周哥的赌场绝笔,不搞个杠上花不收兵。” 老威:这样折腾,不出事才怪。你一把骨头在哪儿熬,全神贯注,又是烟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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