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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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打工仔赵二
  • 赌徒周忠陵
  • 街头瞎子“张无名”
  • 酒鬼高马
  • 居委会主任米大喜
  • 亡诗人海子邻居孙文
  • 嫖客唐东升
  • 三陪王小姐
  • 写手茜茜
  • 嫖客耿东风
  • 三陪林小姐
  • 作者:象罔与罔象:『闲闲书话』阉本、足本与禁本之廖亦武篇
  • 拆迁户罗月霞 
  • 风水先生黄天元
  • 厕所门卫周明贵
  • 食客迟福 
  • 《中国底层访谈录》书评会部分专家发言纪要(根据录音整理) 
  • 村小老师许长久
  • 给台湾牧师陈公亮博士的信
  • 《中国底层访谈录》目录
  • 国民党老军人廖恩泽
  • 老军人廖恩泽侄儿廖觉
  • 老知青廖大矛
  • 同性恋者倪冬雪 
  • 床下作家汪建辉
  • 百岁和尚灯宽
  • 高氏兄弟:寻访上访村
  • 筑路人刘世昌
  • 色情狂梁寒
  • 象罔与罔象/文: 二零零三,我的电子书
  • 冤案访谈录----戒毒者木邸
  • 家庭基督教徒袁福生
  • 民运列传: 许万平
  • 在赢家通吃的汤锅里放一把耗子药
  • 作曲家王西麟
  • 黎明:四川六诗人被捕的前前后后
  • 天安门母亲
  • 民运人物:杨伟
  • ●《活下去》第四卷《证词》——从诗人到犯人
  • 《證詞》將震撼出市
  • 大 屠 杀
  • 《证词》附录:狱中信1
  • 《证词》附录:狱中信 2
  • 《证词》附录:狱中信3
  • 《证词》附录:狱中信4
  • 《证词》附录:狱中信5
  • 《证词》附录:狱中信6
  • 《证词》附录:狱中信7
  • 《证词》引子
  • 《证词》卷前语:
  • 《證詞》目录
  • 卷首诗:死刑犯讨论死亡
  • 引 子
  • 第一部………………东窗事发
  • 《证词》选载之一:大逮捕在同一时刻张网
  • 《證詞》選載之二:不明白賊與警察誰在執法?
  • 《證詞》選載之三:一輩子的雷放在一分鐘內打完
  • 《证词》选载之四:二十平米囚室堪称国家统治的精确模型
  • 《证词》选载之五:专供囚犯享用的一百零八味菜单
  • 《證詞》選載之六:遇上我們這種人道主義者算你坐牢運氣好
  • 《证词》选载之七:你别跟《红岩》里那些革命先烈学
  • 《证词》选载之八:在牢里,同情就是犯罪
  • 《證詞》選載之九:主審員審理案件如同創作三流的偵探小說
  • 《证词》选载之十:你和你的诗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成了穿针引线道
  • 《证词》选载之十一:摄像机如机枪一般冲我扫射
  • 《证词》选载之十二:与强奸杀人犯密谋从粪水池越狱逃走
  • 《证词》选载之十三:监狱里搞运动让犯人把犯人往死里整
  • 《证词》选载之十四:没有看守一再暗示,我怎敢下狠手打死犯人
  • 《证词》选载之十五:监狱里的集体淫乱不堪入目
  • 《证词》选载之十六:大海航行靠舵手,贼娃子生长靠太阳
  • 《证词》选载之十七:艺术家反抗世界的方式是作践自己
  • 《证词》选载之十八:寻死的冲动,比性交更刺激
  • 《证词》选载之十九:囚犯比赛吹牛记
  • 《证词》选载之二十:有时人要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就是放弃高贵和尊严
  • 《证词》选载之二十一:活着就要不断的越狱
  • 《证词》选载之二十二:把天地万物都当成赌具
  • 《证词》选载之二十三:重庆市看守所对我的全套欢迎程序
  • 《证词》选载之二十四:囚徒半夜值班记
  • 《证词》选载之二十五:以胡说八道去对付诱供
  • 《證詞》選載之二十六:同兩位死刑犯鄰居在夜半建立友誼
  • 《證詞》選載之二十七:搶劫犯老藍一絲不挂地走上黃泉路
  • 《证词》选载之二十八:特殊部位搔痒让人一筹莫展
  • 《證詞》選載之二十九:自己撞來當導演,自己撞來坐大牢
  • 《证词》选载之三十:我在看守们电弧劈啪直炸的大电棒围攻下痉挛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一:新老犯人一律平等的改革试点牢房
  • 《证词》选载之三十二:囚犯剃头照像记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三:死刑犯自杀未遂深夜闹风波
  • 《证词》选载之三十四:监狱里掀起劳动竞赛高潮
  • 《证词》选载之三十五:活雷锋转眼就变成杀手
  • 《证词》选载之三十七:死刑犯穿一只鞋走上黄泉路
  • 《证词》选载之三十八:死刑犯死而复返庆幸捡回了几天命
  • 《证词》选载之三十九:刽子手开枪的?那是否来得及回眸一笑
  • 《证词》选载之四十:“狱”就是两条狗看管犯人不准乱说乱动
  • 《证词》选载之四十一:反革命与死刑犯在狱中生死搏斗
  • 《证词》选载之四十二:我带铐撒出一泡永恒之尿
  • 《证词》选载之四十三:谁把我安排进你的子宫?
  • 《证词》选载之四十四:我坠入一种无形的铁血秩序
  • 《证词》选载之四十五:诗人的怪癖想像一旦用在整治犯人上
  • 《证词》选载之四十六:二十刚出头的农村杀人犯在监狱中学习如何当官
  • 《证词》选载之四十七:监狱里犯人进行残酷的权谋斗争
  • 《证词》选载之四十八:囚犯喜气洋洋过大年
  • [列出本栏目所有内容]
    酒鬼高马

    采访缘起
       高马属狗,生于1958年,在北京一家著名报纸当了多年编辑。他嗜酒如命,曾喝遍天下无敌手,真不晓得他的编辑是怎么当的。
         更令人想不通的是,高马还是诗人,出色的翻译家,虽然满脸浮肿,烂得象一堆酒糟,左看右看都不象有文化的人。
         他已离过三次婚了,第四位夫人在我采访他时,就坐在旁边,她一再开玩笑说要对我的采访记进行审查,象我和高马的领导同志。
         高马早不耐烦了,他一再伸懒腰,舒展着一身肥肉,为中午的酒宴做准备。时为1994年10月3日,在和平里附近的一个公园。
         
         老威:你已经毁了三次约了,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你。你到底愿不愿意接受我
       的采访?
         
       高马: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你采访我什么
       呢?我已经好些年不写字了。
         老威:你撒谎,前几天我还在一本杂志里见过你翻译的希腊诗歌,赛菲里斯
       的《桑托林》:“假如可以/你就回到幽暗的大海吧/忘记笛声,忘记赤裸的双脚/
       在你和他人的睡梦中踩踏/沉沦的,生命的声音;//假如可以/你就在你最后的贝壳
       上写下/日期、姓名和地点吧/然后再抛回大海之中……”
         高马: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很危险,老兄,很危险。这是个不需要记忆的
       时代,一个人出车祸死了,脑浆涂满的轮胎依旧要在道路上滚动。文化大革命,
       红色大海洋,集体的狂欢突然之间沦为集体的痛苦。痛苦吗?痛苦是为欢乐所付的
       门票,记忆是为遗忘所付的门票。列宁同志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
       背叛了,又他妈的怎样?当然不能怎样,谁能把醉鬼怎样?我说到哪儿去了?你看我
       这脑子,注意力无法集中。我上午不喝酒,脑筋就不转,或者转也白转,你看见
       我皱着眉头,以为我在挺深沉地思考问题,其实我在睁着眼睛睡觉。
         老威:你刚才还在编发新闻呢。
         高马:工作是一种本能,闭眼也能干,我编了十八年,报纸已化作身体的一
       部分。这边领导视察、讲话,那边特大车祸,家属要讨个公道,其实这种公道死
       者不需要,左边鲜花和儿童,过节呢,下边,脱毛霜广告。11点半下班,中午喝
       啤酒,边喝边做私活,效率很高,脑筋象生锈的机器开转了,开始头有点疼,咔
       咔响,后来喝通了,第一泡尿出来,整个身心都舒畅了,接着越来越舒畅,半个
       钟头一泡尿,肠子好象是直的。有人说,醉鬼没心没肺,对,我越喝越没心没肺
       ,腰以上全没有。一张漏斗嘴巴直通尿道。你说我译过诗?现在我想起我译过诗,
       好象和排泻有关。我忍着一泡尿,偏不拉,这时就会本能地亲近大海,向大海撒
       尿太舒畅……我接着喝,直到受不了直冲厕所,这下诗的感觉没有了。我一下午
       要喝十几瓶,你算算一个月酒钱多少?
         老威:相当于你的工资吧。
         高马:你太小看我了。晚饭我还接着喝呢。白的,二锅头,一瓶半到两瓶,
       有一口没一口,直到半夜。有朋友陪着喝当然好。80年代,家里有许多过路客,
       吹拉弹唱挺高兴,开会的时候,大伙一块醉,摔跤一般抱在一块,躺在街心说悄
       悄话,什么永不分开。谁拉我回家我就同他急,一个狗钻裆,撞到树上,又弹回
       来。星星长毛了,这是诗人马松的句子,“我的毛醉了!"腋毛还是阴毛?还是月亮
       抖下来的寒毛?他妈为什么不在80年代被汽车碾死?我在80年代醉的最后一场酒
       是在和平里,与一个当兵的,大冷天,喝着喝着就开始扒衣服。你知道醉鬼与醉
       鬼之间就这样。我埋怨他坐得太远,其实他就在我的旁边;后来我又问他的鼻子
       在哪儿?他摸着我的鼻子说在这儿,我说不是,这个鼻子不是那个鼻子。他火了,
       扇了我一耳光,我倒在地上,看见那玻璃窗一晃一晃地扇耳光,就撑起来要去打
       它。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衣裳练,我就脱衣裳,当兵的说,有种的脱裤子练,我
       就脱裤子,后来我们都哭了。再后来,我的酒友纷纷戒酒,成家立业,变体面人
       啦。一晃八年过去,我还在喝,常常一个人喝,鬼都不上门。
         老威:你也结过婚。
         高马:结过三次。第一次醉了,抱错了人,恰好被我原配夫人撞见,完蛋了
       。第二次又抱错了人,我的次配夫人说,你哪是酒鬼,纯粹是个花鬼,你连亲了
       谁的嘴也不明白?我说那是酒杯呢,她说去和酒杯睡觉吧,又完蛋了。第三次,是
       我老婆抱错了人,她以为我醉了不知道,就跟一个男的出去了,我趴在窗台上,
       看见他们手挽手在雪中散步,真够浪漫。我追出去,头碰了电线杆。我不省人事
       ,差点没冻死。我醒过来,却躺在床上。我冲守在一边的老婆咆哮:“肯定是你
       的野男人把我弄进屋的!"我老婆答:“哪有男人?是我把你拖进来的。”我气疯了
       :“你撒谎!我明明看见!"我老婆答:“什么明明看见?你一个酒鬼能看见啥?"
         我挥起拳头:“看见风流鬼!你骨瘦如材,岂能弄得动我这大块头?"我老婆答
       :“早知如此,我就不管你。”我的拳头挥到她身上:“这是我的遗产,分给你
       这骚婆娘!"这么一来,祸闯大了。
         老威:你这种东西,结什么婚。
         高马:我早有这种自知之明就好了。年轻时真好色,醉了也能干,后来就淘
       空了,瞪着眼看,干不了,酒令人阳萎,现在想起来,老婆即使有外遇,也没错
       。醉鬼有什么自尊?她偏偏同我这种人计较,转身进书房了。我继续狂喝,他妈的
       ,但越喝越感到冷,酒里有股血腥味!酒变红了,整个屋子酒杯一般晃着响。我站
       起来走了两步,听见鸡叫又走了两步。我感到奇怪,五年没听见鸡叫啦,饲养场
       的肉鸡,三个月就肥了,不会叫。会叫的鸡让时光倒流。我推开了书房门,嗅到
       一股比酒更浓烈的酒精味,我恍惚记起我老婆是外科大夫。又灌了一大口,我明
       白,就几步之遥,但我永远走不到我老婆那儿去,钢丝床太远了,我进一步,床
       退一步。我老婆在床头,不,在船头,穿着白大褂,要离去了,她将融入白色,
       融入一座大医院。我感觉到,血在白床单下面无声地淌。
         老威:我听说过,你老婆在大腿上划了一刀,血嘀嗒嘀嗒流了两小时。
         高马:嘀嗒嘀嗒,象钟表一样。我醉得太厉害,居然救不了她。结啥婚,作
       孽呀。她的葬礼弄了三天,人潮水般涌来,亲属、朋友,还有她治好的病人。她
       是个好医生,以前我一点不知道,这么多人需要她。我没喝酒时,少不了挨骂。
       但是我病了心慌、肚子疼得要命。不行,我这辈子交给酒呢。
         老威:老婆都死了还喝?
         高马:老婆不是我喝死的,是自杀的。当然,你说我借酒杀人也可以。唉,
       这现实太丑恶了。幸好时间不会停滞在某一悲惨时期。我再也不结婚了,孤独吧
       ,麻痹吧,如此而已。
         老威:什么“如此而已”?凭《国际歌》,无产者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你凭酒
       味还不能找到自己的酒友?
         高马:还没喝你就说酒话了,我的酒同志都是阶级性或季节性的,哪能天天
       陪着喝?现在快12点了吧?我们边喝边聊,你看我这肚子,象一口缸,你相不相信
       ,你这种不好这壶的人,我一个屁就把你醉倒了。开个酒厂吧,老威,我给你看
       大门,做广告,将来呜呼了,请你把我的遗体剁了装缸,埋地窖发酵十年,自然
       是天下最美的酒。
         老威:转眼之间,你三瓶就下肚了?
         高马:我一般要喝五瓶,才会撒第一泡尿,你摸我这肚子,很实在,里面象
       绷着弹簧,现在我有点醉意,等出了尿,我反而不醉,越喝越不醉。
         老威:我可是越喝越难受,幸好不是白酒,要不早吐了。
         高马:喝酒有两关,第一是肠胃,第二是心理,这是相互作用的。本身酒量
       好,就占了先天优势,如果人逢喜事,哈哈笑几回,酒量还会上涨许多。你喝了
       两瓶半就想吐?这可太不够意思了。一定是见了我心情压抑,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
         老威:我几乎不喝酒,我们好几年不见面,所以“舍命陪君子”嘛。
         高马:我不是君子,我是高阳酒徒。
         老威:怎么又扯上西汉的郦食其了?我又没让你做刘邦的食客。
         高马:跟你这种现实主义者,耍不出理想主义的酒疯,饮酒要互相凑趣才够
       劲,你一杯,我一杯,猜拳行令说醒酒笑话。汉高祖刘邦是个酒徒,所以才会让
       郦食其在门外走来走去地骂街,没砍他的脑袋,反而奉为上宾,这种事在历史上
       太多了。老威你呀,这几年尽学些没用的东西,“人文精神”啦,“反殖民化”
       啦,“本土”啦,“中年”啦。跟酒没多大关系,中国历史是被酒泡出来的,因
       此也跟历史没多大关系,既然跟历史没关系,跟现实就更没关系啦,因为从我们
       身边淌走的每一秒钟,都是历史,远一点,近一点,不是我们说了算,是天上的
       大醉鬼说了算。我们是他老人家的亡国奴。
         老威:那什么跟现实有关系呢?
         高马:酒。
         老威:不行,那是你的生存方式,放到我这儿就不灵了。实话说,89年我在
       海南岛,醉了一次,人事不醒地横在大街,连大货车在我面前急刹也不知道。差
       点就血溅海口了。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行人见着这堆死肉,纷纷掩鼻饶行。从这
       以后,我发誓再不沾酒了。
         高马:你当时灌了多少?
         老威:就七、八两白酒吧。
         高马:这么点就成死肉了?一定有事,你这人不会凭白无故灌这么多。
         老威:我姐姐刚遭车祸去世不久,我就下海南,岛上人很多很乱,找不到工
       作,我反而惹了一大堆麻烦。那时,岛上挤满外乡人,都莫名地兴奋、狂躁。
         高马:我猜中了吧?一般中国人都这样,遇高兴的事喝,遇不高兴的事更要喝
       。好象酒不是致幻饮料;而是一种发泄对象,象男人对女人,需要时就想起来,
       射了就完事。自己把自己当畜牲。你别打插,我胡乱说呢。女人与酒谁更可爱?我
       说,都可爱。你要懂得爱,爱酒或女人更胜于自己。当然,女人不这么看,她们
       恨酒,与酒较劲,争夺男人,她们认为男人呕吐、胡闹,死猪一样睡在垃圾里不
       好看,女人重视外表,酒鬼很丢面子。丢了面子可以再捡回来嘛,她们不这样看
       ,因此她们看不透酒鬼温柔的内心,一团烂泥,还要让他说“我爱你”么?
         你们四川的老杨,评论家,知道吧,他也贪杯。并且越喝话越多,他想离婚
       ,想了20多年,女儿都20多岁了,但就是离不了。离不了贪杯也是一种活法,
       精神就升华了嘛。升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就成柏拉图。柏拉图是我知道的
       世界上最早的阳萎者。刀不磨要生锈,老杨肯定出问题啦,他的日常生活是,一
       苦闷就喝酒,喝了酒就骂人,骂累了就睡觉,其它时间才是读《圣经》和写充满
       尊严的道德文章。他的酒龄与我差不多,区别只是酒使他发泄,发泄了灵魂上的
       有毒物质,身体才会健康、有活力。自杀丧命的女诗人普拉斯说:“我吞吃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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