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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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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60出头的罗月霞从市中区的黄金地段迁到化成小区已好几年了,仍然很难适应拥挤、嘈杂的环境。“人太多,都是过路的,”她说,“过去那种几代人的邻里关系已找不回来了。”城市要现代、道路要扩张,所以拆迁每年都必要。随着大量老化而贫穷的居民搬出去,我们这座古城正迅速失去历史,失去怀旧而感伤的歌谣。整齐划一的灰色楼群崛起着,人口膨胀着,我只好安慰罗伯母:“还是搬到郊外好,熟人少些,心要静些。”从罗家出来,正是1996年3月9日傍晚。街灰蒙蒙的,夕阳烧得像哮喘病人的肺,违章占道的菜农们叫卖得猖狂。 老威:罗伯母,您是从哪儿拆迁过来的? 罗月霞:线香街78号。 老威:在啥位置? 罗月霞:靠近玉带桥。一出线香街口子,就能望见“陈麻婆豆腐”的招牌。那是上百年的老店,成都人都晓得。在我的印象中,陈麻婆天天生意兴隆,许多人占不着堂里的座位,就在堂外阶沿蹲着、站着吃。还有把豆腐碗搁在地上,呷口小酒的。真是三教九流,口味不分等级。 老威:陈麻婆还在原地么? 罗月霞:还在原地,可是麻婆已经不是麻婆了。品种少,口味差,堂子弄得花里胡哨,不晓得里头是卖几毛钱一碗的豆腐呢,还是卖其它啥子稀奇。过去那一带全是平房,公馆不少,都是青石板路,经常有娃娃在街边打弹子,跳橡皮筋。还有拉黄包车的,叫卖丁丁糖和豆腐脑的,管这一段的巡官(相当于现在的户籍警)一身黑警服,都扎着白绑腿,夹根哨棒走来走去,这家那家打招呼。有时闲得磨皮擦痒,也会当街抄手一站,看娃娃玩,或者加入小孩阵营,在地上蹭来蹭去打弹子玩。唉,算了,眨眼之间,这些都不见了。上次我回去,居然在玉带桥迷了路。骡马市一座天桥,没走几步,就是座大立交桥,周围高楼大厦,都贴着大广告,桥下是迪厅与商店。那个闹!那个挤!汽车、自行车、人都不让路,密密麻麻的。才没多少年,人就像从地缝里一茬接一茬朝上冒。我一问线香街,都不晓得,嘿,活见鬼了!多少代的老街,转眼就消失了!幸好“陈麻婆”三个字我还认识,往门口一站,心才踏实了。 老威:天上一日,人间百年嘛。罗伯母,您才60多岁,应该多出门走走,适应新形势、新路段,因为这十几年,不单成都,全国每座城市都在变,拆老街,建新街。 罗月霞:新形势就是富人朝城里搬,穷人朝城外搬,现在我们都搬到茶店子以外了,还有些老街坊,听说去了九里堤,还有东郊跳蹬河。过去那儿全是农田,郊游也跑不了这么远,抗战时期,日本鬼子108架飞机炸成都,为疏散人口,开了五条火巷子,可人也没跑出环城四十八,穿城九里三。 老威:过去的线香街是啥样子? 罗月霞:铺板门一家挨一家,都做单一小生意。成都人天性闲散,懒觉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汲着拖鞋,打着哈欠开门,或摆摊,不求富裕,只求温饱。烟摊、糖饼、麻饼摊、锅魁、包子、小面、干杂、酱醋,店多客少,要啥有啥。解放后公私合营,不做小生意的懒虫许多进了厂,上下班当职工了。78号里多半是职工,类似的大杂院,街面上还有好几处,都是双扇黑大门,门坎高,两岁娃娃只能横着翻。 老威:夜里还关门么? 罗月霞:解放前夕,市面上太乱,一会儿兵匪一会儿游行,所以大门夜夜都关。兵匪还撞过门,把门鼻子大铜环也撬了一只。白天平安无事,学生的游行只经过玉带桥,拐不进线香街。许多巡官跑出街口,包括管我们段的,嘟嘟地吹哨子。邻里百姓都堵过去看热闹,有的还挥胳膊,跟着喊反饥饿反镇压反贪污腐败反涨价的口号。巡官吹哨子,撵大家回去。我们也掏出泥哨跟着吹,气得巡官不撵大人了,专对付娃娃。那时我没满10岁,腿短跑不快,经常被逮。巡官一只手捞起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哨棒,然后轻轻落向屁股。我惊风火扯地放开大嗓门,又嚎又抓,巡官没法,就发一颗水果糖,作为没收泥哨的价钱。我凯旋而归,嘴里还吧吧吮着甜头,继续追游行队伍。有时队伍太长,尾巴还在玉带桥,头已到了皇城坝,甚至少城公园。娃娃们要跟小半边城,直到听完几轮演讲,才捡几张传单回家。解放后,游行都由政府组织,除喊口号,敲锣打鼓,还扭秧歌。当然,逮我的巡官倒了霉,听说发生抢米风潮时,他与其他巡官被派去守米铺,挥哨棒打伤了不少人脑壳。都鸣枪了,饥民还一浪接一浪朝里涌,终于掀翻柜台,抢空了米仓。巡官被挤在旯旮里,抱着头,差点就逃不出来。改朝换代,他因这事成了群众的冤家对头,开过大会,定为反革命军、警、宪、特,后来被镇压了。 老威:怎么判的? 罗月霞:解放军进城不久,阶级斗争形势复杂,只要群众检举,军管会核准就执行了。唉,咋不垮?官匪一家,物价飞涨,号召爱国市民用金银硬通货去换金元券、法币,最后一贬值,厚厚一沓钞票,换回来几斤米,这和抢有啥区别?好在78号院里还和睦,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就互相挪着借着过吧。送走旧社会,精神面貌也就变了。军管会挨家挨户登记户口,成立街委会。在进大门的水井旁边,挂了块牌子,大门也就不用关了,直到文革搞武斗之前,大门20多年没关过。那时人人都爱解放军,我们78号院里有位租房的女学生,与街委会的上级,一位南下干部谈起恋爱,结果结婚了两、三年,才被清查出来,她是官僚资本家的公馆小姐,读过成都女中。南下干部气坏了,自己老婆成了剥削阶级埋在床头的定时炸弹,官肯定升不上去,婚也不能说离就离,犹为恶劣的是,她还伪装进步,涂改成份骗婚!于是俩口子三天两头打,南下干部是东北人,性子暴,一沾了点酒,就解下皮裤带,把老婆从屋里抽到院里,滚得全身泥,也没人敢上去劝。60年代生活紧张,南下干部带上两孩子,住进单位吃集体伙食,才个把月不回来,他老婆就饿死在床上。不愧公馆小姐,死也讲究。阴丹蓝对襟扣罩衣,脚登老式锈花鞋,头发梳得光光滑滑,后面挽了个髻。脸都饿塌了,还搽胭脂点口红。她的门反扣,帐子罩得严实,个多星期了,屋里没个动静,邻居就报告了。派出所撩开帐子,大伙才敢进屋。人都硬了,还好,冬天的死人不臭。南下干部赶回来,跺了跺脚,就骂:“什么鸟终归是什么鸟!” 老威:人死了还骂? 罗月霞:北方人就这脾气,况且,亲不亲,路线分,时代风气就这样。文革分派,一家人经常搞得势不两立,78号几十户人家,动不动就爆发大辨论,后来发展到动刀动枪,比南下干部饿死老婆还过分。我们家七口人,61年饿死了两口,还剩五口,分四派。我跑公交车,当售票员,随大流加入了正宗的造反派“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团”,丈夫刘永刚在川棉厂当炊事员,也随大流加入了正宗的保皇派——“产业军”,爸死了,妈无职无业,自然是逍遥派,弟弟是老三届高中生,参加了“红卫兵成都部队”。这下热闹了,大家都在捍卫毛主席,都以为家里的其他人图谋不轨。比如刘永刚,一个炊事员,文化又低,若不遇生活紧张,填肚子第一,我一个漂亮大姑娘会嫁他?真是笨人有笨福,他自己也长期唯老娘的眼色是从。这样久了,俩口子就真拆不散了。可是文革把啥拆不散?老刘他是铁杆老产,还执迷不悟,我和弟弟要撵他,这老保就真搬出去住了。 线香街离西南局、成都军区、省市委都近,所以整夜都能听见围攻这些单位的高音喇叭,战歌反反复复地唱:“万炮齐轰西南局,烈火猛烧省市委,坚决打倒李井泉,彻底解放大西南!”公交车被借出去了一半,红卫兵站在车顶,舞红旗,举话筒喊话,下面人山人海地鼓掌。老刘一辈子就这一回,与我拧着干,结果倒了血霉。“三军一旗”大游行没多久,就被中央文革小组宣布为保皇组织,勒令解散。川棉厂是产业军的老窝,被造反派围得水泄不通,那时军队还没支左,所以基本凭原始肉搏战。我对老刘又恨又担心,万一把这条保皇狗的腿打断,我还得服侍他。弟弟参加了一线战斗,搭十几米的竹梯攻楼,结果一泼接一泼的红卫兵被石灰水浇下来,还有的进窗口就被逮住,直接抛出来的,有些学生娃娃在摔下来的过程中还高喊:“毛主席万岁!”这样一来一往好几天,双方都杀红了眼,就朝死里整了。川棉厂被攻占,弟弟挂着彩回家,一沾床就睡着了。我摇醒他,问见着他姐夫没有?他摇摇头,又睡了。两天两夜没醒。等终于醒来,他又拿起钢钎,跟大部队去攻打文殊院产业军第五军军部。保皇派大势已去,这仗只打了半夜,就胜利凯旋。快天亮时,有人敲门,一打开,是老刘,满脑壳纱布,浑身臭泥。我赶紧给他烧水洗澡,扶他躺下。解开纱布一看,右前额凹进去一条槽!我差点吓晕了,老刘说他守在文殊院后殿,红卫兵攻进来,边喊“缴枪不杀”,边拿钢钎迎面戳来,他头一偏,矛尖就嚓地擦了过去。他们都举手投降,红卫兵的前线卫生员才过来替他包扎,然后准备验明身份,集中关押。出殿时,他趁人不注意,拔腿就逃。 四面都在喊杀,没办法,他只好钻阴沟了。我说:“活该!”他说:“月霞呀,我们有5个月没见面了,形势发展得这么快,我是工人阶级,咋会反对毛主席呢?一定是他们蒙蔽了中央文革小组。”我说:“还顽固?把你交给红卫兵算了。”他说:“再顽固也是你男人,如果死在外头,你再革命也一样守寡。”我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就可怜起他来。 不料这头才按平,那头又翘起,产业军一垮,红成与兵团、八•二六又分裂成两派,打起来,解放军参加支左,有人暗中打开军火库,引诱学生娃娃去抢。我们俩口子与弟弟为了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反目成仇,他把枪都拖回来了,还是邻居拦住。武斗升级,真枪真炮干了一年多,线香街上经常能拾到大把子弹壳,娃娃们在院里赢子弹壳玩,我儿子把装小人书的木箱也腾出来,装得满满的,甚至还有没打响的整子弹,用钳子夹开,将炸药倒掉,弹头就不会意外炸了。 78号还死过红卫兵的司令,前院张姆姆的儿子,没满20岁,到中江与继光兵团作战,牺牲在郊外的凤凰山。继光兵团司令是抗美援朝烈士黄继光的妈妈,据说背双枪,八面威风。红卫兵司令在半坡挨了一梭子弹,立即成蜂窝了。他被运回来,平板车,身上覆盖着红卫兵的战旗。护驾的大小车有20多辆,堵住两边街口,然后整条街都成了灵堂,花圈、挽联、祭帐、白花、白绸,从头到尾,铺天盖地。78号的大门前,还搭了两根大柱子,撑起“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超大型挽联。灵柩放在门里,从早到晚,吊唁的人不断线。这么多年过去,这种规格的丧事我再也没见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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